中国森林:多样和美丽

陈建伟

历任部级自然保护区评委会副主任、中国濒危物种进出口管理办公室常务副主任（法人代表）、国家林业局保护司巡视员等职。现为北京林业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副会长。出版过《多样性的中国森林》等著作，获得过省部级科技进步奖，是中国生态摄影的倡导者与实践者。

中国是世界上森林类型最为丰富的国家。从几近赤道的南海到北国的大兴安岭，跨越了热带、亚热带和温带。从海洋起，过平原、上高原，直至世界最高峰，江河横流，下切剧烈，地形地貌十分复杂。中国的西部位于欧亚大陆腹地而远离海洋，还有第四纪冰川的残余。纵横交错的复杂因素，使中国具有世界上最为复杂的气候环境和最为多样的生态系统，中国森林也以无可比拟的复杂多样而傲立全球。这些森林蕴含着极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尤其是中国特有的珍稀野生动植物更是名冠全球。

多样性的森林必然带来多种多样的森林构成、各自不同的森林景观、多姿多彩的美丽森林。中国的美丽离不开森林的美丽。

要知道中国的森林如何精彩和美丽，可以把《森林与人类》杂志2012年评选出的中国最美的20个森林景观，按照森林生态系统的中国森林区划来归类分析一下。

寒温带针叶林有1处：排在第三名的大兴安岭兴安落叶松林。

中温带针叶—阔叶混交林有6处：排在第四名的天山雪岭云杉林，排在第五名的长白山林海，排在第九名的喀纳斯原始针叶林，排在第十二名的小兴安岭红松林，排在第十四名的阿尔泰山泰加林，排在第十九名的坝上林海。

暖温带落叶阔叶林有1处：排在第十一名的塔里木河胡杨林。

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含落叶阔叶—常绿阔叶混交林、竹林）有5处：排在第二名的高黎贡山常绿阔叶林，排在第七名的武夷山常绿阔叶林，排在第十名的秦岭林海，排在第十六名的茂兰喀斯特森林，排在第二十名的张家界森林。

亚热带山地、亚高山针叶林（含针叶—阔叶混交林）有4处：排在第一名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原始林，排在第六名的白马雪山高山杜鹃林，排在第十三名的九寨沟林海，排在第十八名的神农架原始林。

热带雨林、季雨林（含红树林）有3处：排在第八名的西双版纳热带雨林，排在第十五名的尖峰岭热带雨林，排在第十七名的东寨港红树林。

首先，可以看到，亚热带森林不愧为中国最璀璨、最美丽、最多样的森林瑰宝。亚热带常绿阔叶林有5处入选，亚热带山地、亚高山针叶林（含针叶—阔叶混交林）有4处入选。这样，入选的亚热带森林共有9处之多，几乎占到了20个中国最美丽森林的一半。

在中国的亚热带地区，北到淮河—秦岭一线，东至黄海南部、东海的大部以及台湾北部，西至云贵高原、横断山脉以及喜马拉雅山东南部，南到北回归线以南，几乎占到了中国国土面积的1/4。中国的亚热带不仅面积大，而且是中国最具特色的森林区划带，在世界森林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该区域地貌类型复杂多样，平原、盆地、山地、丘陵和高原都有。亚热带北部的秦岭南坡和大巴山峰峦嵯峨、地形复杂，华东、华南和华中地区春夏高温多雨，冬季受西伯利亚冷气团影响，降温明显，年降雨量800毫米到2000毫米。西部的云贵高原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四季如春，一雨成冬，干湿分明，年降雨量900毫米到1300毫米。青藏高原东南缘及横断山脉则是高山峡谷，山势陡峭，河流下切剧烈，河谷干热，山原暖湿，所以，其北部、西北部的植被具有明显的由暖温带向亚热带的过渡特性，生长有大量的落叶阔叶—常绿阔叶混交林。落叶的如麻栎、栓皮栎、枫香、山合欢等，常绿的如苦楮、青冈、岩栎、冬青等，一般分布在丘陵、低山，在山地也可上升到海拔1800米的中山地带。随着纬度的降低，高温高湿使常绿阔叶树占据了最主要位置。该区域东西部分布在植物科种方面有所不同，但无论是落叶的还是常绿的，壳斗科的树种是主要树种，以栲属、青冈属、石栎属的树种为主。东部还有樟科、金缕梅科等热带性属种。该地区的生物多样性最为丰富，华南虎、朱、白头叶猴、兰科植物等都是中国特有的极其珍贵的野生动植物种，是雉鸡类等亚热带森林鸟类良好的栖息地。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在这次评选中列入了5处，占了总数的1/4。

但是，由于该区域自然水土光热条件优越、人口密度大，平原及浅山地区的原生植被早已被人类的活动破坏殆尽，只是在海拔较高和较偏僻的地方还留存有上面所提到的原生植被。所以我们看到，作为中国最典型、最美丽的亚热带的地带性植被，常绿阔叶林只评出了高黎贡山常绿阔叶林和武夷山常绿阔叶林，而其余为秦岭林区、茂兰喀斯特森林和张家界森林，低海拔处的常绿阔叶林很难评出。其实在低纬度的哀牢山、无量山有着非常漂亮的中山湿性常绿阔叶林，这次没有列入是非常遗憾的。

在中国亚热带的高山、亚高山上分布有大量的针叶—阔叶混交林、针叶林。海拔700米以下有马尾松、杉木、水杉等针叶、针阔混交林分布。海拔较高一些的地方，有大量原生的针叶林和针阔混交林。如秦岭南坡和大别山海拔700米以上的黄山松林、海拔1200米到1800米的华山松林，更高海拔则有巴山冷杉、秦岭冷杉等。台湾的中山有红桧、台湾冷杉等。还有广西花坪的银杉，贵州雷公山的秃杉，川西的长苞冷杉、川西云杉，藏南山地的墨脱冷杉、林芝云杉，更不用说云南大面积分布的思茅松、云南松、高山松等，还有由云南铁杉、槭、桦和冷杉组成的山地针阔混交林，云南松为主的松栎混交林等等。这些针叶林和针阔混交林组成的是中国亚热带的特殊的森林生态系统，因而不可缺位。更应该特别指出的是，许许多多享誉世界的中国特有的珍稀野生动植物，如大熊猫、（川、滇、黔）金丝猴、白眉长臂猿、扭角羚、银杉、水杉、峨眉含笑、大别山五针松等就是在这个森林类型中栖息、生长和繁衍的。这个区域在这次评选中列入了4处，占了1/5，充分说明亚热带这个区域中针叶林、针叶—阔叶混交林的美丽和重要。

总体来讲，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亚热带山地亚高山针叶林中入选的森林加起来就有9处之多，占据了最多最重要的位置。就是说，亚热带是中国最美丽森林的最主要部分。

还有竹林。竹林是中国森林的一种特殊类型，属于阔叶林植被型组，在中国的分布很广，但以长江以南海拔100米～1000米的丘陵山地及河谷平地分布最广、生长最盛，主要分布区为亚热带。中国竹林面积很大、种类繁多，在世界上均是首位的，而且景观和文化内涵都不错，在最美丽的中国森林中也应该占有一席之地，譬如四川南部的竹海等，但这次遗憾没有入选。

其二，中国有占国土面积1/4强的中温带森林区，位于新疆中部和北部的天山北坡和阿尔泰山主要受大西洋和北冰洋湿润气流影响，降水趋势大体是北多于南、西多于东，山地随海拔上升而降水增加、气温降低，年降雨量200毫米到800毫米不等，属于荒漠山地针叶林，其树种东部主要为兴安落叶松、樟子松及云杉，西部主要为天山云杉、西伯利亚落叶松、云杉、冷杉。位于河西走廊南部的祁连山脉西北高东南低，气候干冷且垂直分异明显，树种主要为青海云杉、祁连圆柏等，林下植被较单一稀少，是马鹿、狍子、棕熊、黑熊、金雕等重要野生动物适宜的栖息地。

东北地区除了大兴安岭北段为寒温带外，大、小兴安岭和包括完达山、张广才岭、老爷岭和长白山在内大量分布的是中温带针叶—阔叶混交林。这里气候比大兴安岭北段温湿并具向南逐步增加的趋势，冬季依然漫长，春秋季短，有夏季却极短，年降雨量500毫米到900毫米。该区域地貌北部谷宽坡缓、沼泽湿地遍布，南部为侵蚀、剥蚀的低山丘陵，起伏明显。西部海拔400米到700米，东部山地丘陵海拔多在500米到1000米，最高峰白头山海拔2744米。代表树种为红松、臭冷杉、红皮云杉、鱼鳞云杉，混生的阔叶树种主要有蒙古栎、水曲柳、核桃楸、紫椴、风桦、白桦、山杨等。这里是珍贵野生动物东北虎、黑熊以及东方白鹳、榛鸡、大斑啄木鸟等温带森林鸟类良好的栖息地。

中温带针叶—阔叶混交林，这次评选中了6处。其中，西北有3处，东北有3处，大体评出了这个区域美丽森林的特点。有点遗憾的是，河西走廊最重要的祁连山上美丽的、斑块状的青海云杉林没有评上，而喀纳斯原始针叶林和阿尔泰山森林似有重复感。评上的坝上森林主要是人工林，当然，人工林的美丽是另一种美丽，是整齐划一的美丽，是落叶松金秋整体的美丽，但从森林生态系统稳定、结构合理和生物多样性的角度来讲，有些欠缺。

其三，寒温带针叶林和暖温带落叶阔叶林都分别只有1处评上。就寒温带针叶林来说，中国的寒温带针叶林范围非常小，也只有大兴安岭北段的兴安落叶松林极具典型性、代表性，大兴安岭兴安落叶松林评上了没遗漏，这就很圆满。而暖温带落叶阔叶林以华北山地、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为主，其气候特点是夏季酷热多雨，冬季严寒干燥，年降雨量400毫米到1000毫米左右，夏季降水占全年的60%到70%以上。为适应这种干湿分明的气候，温带针叶树退出了主唱，落叶阔叶林广泛分布在这里的山地、丘陵、高原和平原。在海拔700米到1500米的华北山地，落叶阔叶的栎类主要有槲栎、槲树、辽东栎、蒙古栎、元宝枫等，太行山和黄土高原的植被破坏严重，太行山呈现半旱生稀疏栎类和侧柏灌林状，黄土高原常见栎类有辽东栎、蒙古栎、山杨、榆树等。海拔较高处有青、白桦、山杨等。该区域栖息的野生动物主要有狼、褐马鸡、红腹锦鸡、鹭类以及缘毛太行花等珍稀植物。这里是中华民族的重要发祥地，由于该地区数千年的频繁人为活动和战争等，地带性植被多被破坏，森林少且残破，确实不容易评上。

中国的胡杨林主要集中分布在内蒙古西部的额济纳旗和新疆南部塔里木河沿岸，形成的是走廊状河岸林。分布区气候有极端干旱的特征，降雨量很小（大约25毫米到100毫米）而蒸发量很大（2000毫米到3000毫米），胡杨生长主要靠季节性漫溢洪水和地下水生存。胡杨作为荒漠地区的明星树种，不仅有秋色的美丽，更承载了很多西部文化精神，塔里木河胡杨林评上了非常好。但广大的华北山地、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没有一处入选，似乎有所空缺，这个区域森林生态系统往往残缺而不完整，但其实在燕山、太行山、伏牛山等深处也有很漂亮的森林景观可以考虑。

其四，在中国疆土的最南部，即亚热带以南的地区包括福建、广东、广西的南部，台湾的南部，海南岛至南沙群岛，南部的亚东、东南部的墨脱及以南，和云南的南部等，就是中国的热带。由于受冬季寒流南侵的影响，中国的热带、亚热带分界要低于传统的北回归线。这里年平均气温都在摄氏20度以上，气候炎热，光照充足，雨量充沛，全年基本无霜，年降雨量超过1500毫米。中国的热带林大部分都是热带季雨林，是由于受强烈季风影响，在旱季、雨季交替的热带气候条件下形成的。与热带雨林相比，热带季雨林树高较低，一般15米到25米，林层一般有2层到3层，植物种类较少，结构比较简单，优势种较明显，由热带科属植物组成，主要组成种类有龙脑香科的青梅、擎天树，木棉科的木棉，桑科的榕属等。

热带雨林在中国的热带地区呈块状分布，如云南西双版纳湿热沟谷中以望天树为优势树种的热带山地沟谷雨林。在海南岛海拔500米到1500米范围，如尖峰岭、五指山、霸王岭等地有以壳斗科热带属种为优势的热带雨林等。这里高温多雨，无明显四季，年平均气温达摄氏25度，年降雨量2000毫米以上，局部尤其沟谷降雨量可超过5000毫米。热带雨林结构最为复杂，有3层到4层之多，其中望天树能高达70多米，组成的树种有龙脑香科的龙脑香属、坡垒属、望天树属，梧桐科的银叶树属，次层乔木有山榄科的龙果属、金刀木科的金刀属等。该区域的生物多样性非常丰富，珍贵的野生动植物有亚洲象、孟加拉虎、蟒、蓝孔雀、苏铁、木兰科植物等，还有中国特有珍稀物种，如白颊长臂猿、海南长臂猿、海南坡鹿等。红树林分布在北至闽浙交界、南至海南清澜港的中国东南沿海滩涂，纵跨中国的亚热带、热带。海南岛是中国红树林的分布中心。

该区在20个中国最美丽的森林中评上了3处，分别是西双版纳热带雨林、尖峰岭热带雨林和东寨港红树林。应该说很准确，评出来的3处代表了该区域特色的森林景观，非常不错。只是希望今后评选的时候还可以将眼光多放在中国的海岛森林景观上，中国广阔的东海、南海上的岛屿森林极具特色，是不应忽略的，譬如栖息着大量红脚鲣鸟的西沙群岛东岛森林就别具一格。

如果回头看看《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在2005年评选的中国最美丽的地方排行榜，与其中“中国最美丽的十大森林”名单作比较，除了“蜀南竹海”这次没有外，其他如波密岗乡林芝云杉林和这次评选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原始林比较，其实只是名称不同、范围有些差异、主体提法不一样外，实质所指并不出左右。上次评选的最美丽的十大森林在这次评选的20个最美森林中基本都包含了。至于上面每每提到还有很多遗憾、还有很多美丽的森林应该入选而没有入选的问题，其实很难解决。确实是，中国的森林景观太多样了，多姿多彩的美丽简直让人着迷而目不暇接，评出10大、20大，或者再多些，都包容不下如此精彩的中国森林多样性带来的美丽景观。何处是最美丽的森林？肯定是各有其理的。不同类型的森林各有各的美丽和魅力，常常没法作比较，评委评审时确实很犯难，并不容易。即便只是在同一类型之间相比，也并不容易，譬如就一个物种杜鹃来讲，这次评上的白马雪山高山杜鹃林确实很好，而色季拉山漫山遍野的杜鹃林海、贵州繁茂的百里杜鹃林、高黎贡山品种繁多的高山杜鹃基因库也都各有特色。所以只能说，《森林与人类》这次评选工作已经做得很好了，在评审中的诸多遗憾，只能在今后评选30处、50处中国最美丽的森林时再来实现了。

我当过农民，做过工人，考上大学后进入了林业战线，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务林人。在林业，我的出身就是一个普通的森林调查队员，由于工作需要，做过森林、湿地、荒漠、野生动植物、自然保护区的调查规划科研和管理工作，足迹遍布中国的大江南北、处处林区，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中国的森林和生物多样性保护工作中去了。几十年工作使我认识了中国的森林，爱上了中国森林的伟大、神秘、美丽和无私。在2011年“联合国森林年”到来之际，我用一辈子的工作积累，奉献给大家一本通俗易懂、赏心悦目的《多样性的中国森林》生态摄影画册，实现了自己和很多老林业工作者的夙愿。

人类是从森林中走出来的，人类社会的文明进步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森林。人与森林的共生不仅体现在自然进化史的“生态共生”上，也表现在人类文明史的“文化共生”上。从生命进化史的角度看，多样性的森林提供了生命繁衍的基础；从文明发展史的角度看，多样性的森林提供了支撑和推动文明进步的材料；从文化发展史的角度看，多样性的森林滋润着人类的心灵，提供给人无限的灵感、创意和美的源泉。绿色的森林，不仅支撑起了人类的昨天和今天，也必将为人类的明天擎起一个绿意葱茏的美丽世界。在全球生态环境日趋恶化的今天，森林问题必然引起全社会的认真思考，如果我们不想与恶劣的生态环境一同走向毁灭，就必须立即行动起来，宣传森林，热爱森林，保护多样性的森林，为人类社会走上生态文明之路奠定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