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经”的传统与智慧

时间:2022-07-28 01:20:34

现代“诗经”的传统与智慧

五四以来,诗人们对《诗经》的大量演绎,曾掀起了一股又一股继承和重塑传统的风潮,其中也不乏典范之作。除开那些再解读和过度阐释的作品外,这种继承更多的还是一种拓展,或借用《诗经》的形式,抒发自我的情怀,或化用《诗经》的古风,书写现代的主题,木心先生的《诗经演》即是这方面的范例。他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完成了对这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的转换性想像,生动、传神,又不乏高妙的意境,无论从汉语表达上,还是从现代意识上,都凝聚着一个诗人的真切感悟和独特创造。而长征的《习经笔记系列》组诗,同样具有这样的风度,他的每一首诗似乎都与《诗经》有关,从那些题记的引用便知,诗人从《诗经》里获取了艺术的灵感,然而,他的每一首诗又写出了古意之外的当下感悟和现代精神。其诗歌字里行间透出的大气、厚重,让人有感触,得启蒙,也传递给我们一种久违了的原始、野性和狂放的力量。

长征自1985年开始写诗,至今也堪称诗歌的“老江湖”了,但凡经历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辉煌时期的诗人,我相信,他的眼界和手艺都是有一定水准的,因为他们正好领受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那一段极具个性与活力的现代诗歌潮流。在读了长征的诗歌后,我这种感觉在他身上也得到了应证。他敢于追溯传统,这种雄心就足以证明,诗人不只是局限于那点意象组合和语言游戏,他是有自己独特的方向感的:在普遍沉湎于小情小调的时代,他不仅要写出“我”的内心处境,更是要共鸣于他者的日常经验。通过对《诗经》的理解,他在文字里记录自我与时代的对抗,也感悟生活与诗歌融合后的那种纠结、不安和神秘,如其所言:“诗经我早已遗失在古代的魂灵/教我本来或者现在就成为有文化的劳动者”(《斧的运用》)。或许,《诗经》就是注入他灵魂的一种古典气质,早已隐隐地渗透在了其日常写作中,幻化了成了技艺、姿态、性情与最终的境界。总之,我从一位男性诗人的笔下,读出了“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般大气与细腻结合的诗意,我想,这是诗人长久以来自我训练的结果。虽然他生活于当下,写着现代诗,但他在传统里找到了嫁接诗性之花的重要载体。

长征在自己的“诗观”里说:“我曾经想怎样才能回到传统,可我忘记了我就在传统里;我曾经想怎样才能忘记传统,可我忘记了我正在遗忘着。”此话虽有点绕,但不难看出诗人对传统的一种偏好,这种融入带着敏锐的自觉,而不是刻意的仿古。否则,他所捕捉的日常生活瞬间中,也就不可能蕴藏着古典的诗意。长征以现代白话的形式融合了古典的优雅,既有对自我处境的评判,又有对人生世事的感慨。当粗砺和优雅、激情与宁静、感性和理性这些冲突的部分集中到诗人笔下,一个丰富的诗者形象就自然呈现出来了。虽然通过《诗经》这一条贯穿始终的线索,长征将其所见所想、所思所悟都串连起来了,什么主题都涉及,什么形式都尝试,但在总体格局上是很整齐的,闪耀着八十年代诗人的灵感和才华,其诗性品质不时地流露,乃至最终定格。《诗经》里的每一个关键词,到了长征的笔下,总是会带出一片精彩,那不是花哨的绚丽,而是想像的创造。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写了水的各种形态:“这么多的水/我怎么用词语来容纳/我只能说浩淼绝望/你叹息这片水就变成了//这么多的水让你面对安静的水透彻无垠/开始你看见了自己的容颜/陌生又困惑”(《大水里一滴无望之墨》);由“每有良朋,况也永叹”,他引出了对兄弟朋友的感慨:“兄弟不要说起 死/你握着我的手就够了/不要说起丧事/离开了世界的拥挤/像一粒星火飞出了消失的弧线/不要说这是在古代//死是我的/你看着就行了/丧事是你的/任其演成一场大戏//不要去怨我的朋友们/我们生前的欢乐就是簇拥的炉火/他们还凑在一起拉风箱//有的已经忘记/我还能被他们记起/他们送我的是一声叹息//在这一声叹息的终止处/飞出了一只直上云霄的脊令鸟/它在急促地鸣叫://呼唤指责悲愤感叹//那是会有的事/可那是不应该的事//如果你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就撩开一声叹息的轻纱//你看见了什么/你如果看见葱郁的繁殖和热烈的生育/那是一些应该的事”(《应该的事》);由“静女其姝,俟我与城隅”,诗人敞开心扉与静女对话:“一缕静女的发丝/镶嵌在商品之波的绉褶里/我希望她像惊蛰之时的昆虫/她的身体是那样的宁静/她的眼睛 眨动着芬芳泥土的眼睛//为了你我去做一名现代的商贾/搞企业办银行用积累的财富/为你买下一座城市/或者脆去做一名战士/手握致命的枪支/向前一步是死向后一步也是死//可是我只能是一个百无一用的诗人/在今夜我坐在闪电飞来/雷雨震动的屋子里/用笔尖吐露给你滚烫的话语/我知道我只是流下了两行热泪/要奔流到海也讲不通了……”(《静女》)。读着这些才华横溢的句子,确实是不舍截取某一节某一行,它们是连贯的,带着诗人特有的机智、灵动与底气。长征的诗歌路向很流畅,也很清晰,他总是以感伤的笔调直指一个人的灵魂深处,不管是与古人的隔空对话,还是和现代人的情感交流,还是跟自我的内心独白,都有着一种撕裂的气息和质感。

正像诗人在《不能被风潦倒》一诗中道出了他对《诗经》的态度,当自己忙碌在书店时,“对于诗经/我只是在经营它 偶尔也吟咏它/有人也来购买没有太多的利润”。不能通过销售《诗经》带来丰厚的利润,但它是滋养我们心灵的一剂良药,没有什么可以替代它对一个现代诗人精神的抚慰和润泽,那是一种心心相印者的温情,也是传统发出召唤之后的深切体验。在现实中,《诗经》可能就是工具,但到了那些分行文字里,《诗经》就获得了创造性的转化,它成了诗人抒写自我和他者的一个注脚。在《诗经》的影响下,他可能理解了生活的难处:“是的/打败生活可不容易/你扛起锯斧去给邻居的新房做门窗/我就要驾车回那座远方的城市//陪同局长和太太们去”(《打败生活》);他在生活之余也作形而上的严肃思考:“对于一个思考的人/黑夜就是数学的引入/带来了多少沉闷的运算/叫思念变成等待/叫等待变成时间//对于一个睡觉的人/黑夜就是梦境的降落/把思念势如破竹地带向了黎明//生存比思念深奥比运算费解/比做梦更无意义”(《费解》);他还在回忆中重塑诗性的力量:“南山脚下一棵弯曲的大树/我的故园在那里//一棵大树为我的故园带来了风声/一棵大树庇护着我们的生活//我的诗句在回忆中/就像大树之根在山石和泥土中意味深长的蔓延/我的诗句在蔓延中/把我的亲人和我的祖先牵到南山脚下的家中”(《问候故园》)。这些都与日常生活相关,物质的,精神的,正好应合了《诗经》所容纳的风雅颂主题。当古人的常态生活与一个现代诗人的当下生活对接时,总会激发出更多书写的可能,这让诗人心存一份信念,有时带着英雄主义情结介入时代的脉搏,有时又以现代公民的角度看待芸芸众生像。概而言之,他是要在《诗经》的启发下作至情至性的表达,为着喧嚣时代的诗意生存,为着那“闭上眼睛才能看见的东西”。

作为一个现代诗人,不管你是借用古典,还是依托于西方,最终都是“为我所用”,即服务于当下诗歌的现代性。这其实也是长征之所以用《诗经》作为引子,而义无反顾地书写现代诗的原因,那不仅是青春世界的延续,更是他由此获得自由力量的源泉。在其“习经笔记”系列里,他是一个记录者,也是一个见证者,他既是想像的主体,又是古典的回声,既是历史的重塑者,又是现实的讲述者,他带着理解之同情的眼光看待孤独、寂寞、疼痛以及所有的悲欢离合。比如,他在《天子听见风箱声》中沉于历史替古人说话,在《的消息》里解析家国风云,在《车夫曰》中以底层人的视角洞察无权势者的心声,在《总有所得》里描绘了作为英雄兄长的丰采,在《桃之夭夭》里与桃花作时空转换的对话,在《妻在叹气》中感慨制服操控了他的日常生活,在《清明之诗》里发现了自己一天工作的价值,而在《国事》里,他又演绎了一个历史小人物的悲苦命运。他沿着历史的路在走,最后还是走到了现实里,这种在历史与现实里交替游走的状态,正契合了诗人寻找传统和参与当下的心灵轨迹。

其实,长征从《诗经》的句子中借用的那些词语和意象,一旦遭遇了当下的现实,也会显得真挚动人,虽然题材可能源于《诗经》,但所透出的情感和力量,我觉得早已超越了《诗经》。在《一夜抗洪》里,诗人从家里漏水写起,描绘一家人怎样与水作战,似一气呵成,叙事如同梦境,却又深深地透着现实主义的意味,这正是诗人所需要达到的效果:既然写水,那就写出一种独特性来,带着自我的经历,有着血肉和肌理。当然,诗人以“式微式微,胡不归?”一语作为由头,引出了一场多年前的记忆:考上大学放假从山东省城济南回博兴县兴福镇汾王村老家,这一路的行程,诗人通过坐火车、汽车和行走的方式完成,他计算了时间、里程和经过的村庄,这一切都离不开一块手表的帮助。“那块手表/是我奶奶卖了天井里的大梧桐/把钱寄给我/让我自己在济南买的”,这是《从大学回汾王村》一诗的结尾,诗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到此处是最打动人心的,那是一份带着恩惠的感怀,包含诚挚的谢意、感激和怀念,这才是逼真的现实。此时,我们会领悟到诗人所引用的《诗经》之句:天都快黑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呀?这是家人的惦念和殷殷期盼之情的佐证。它与时间相关,更和我们的情感相联。

从传统到现实,或者从现实又回到传统,诗人已经有过自己多年的尝试了,这样的经验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为了写作风格和传统的一部分。可能有人会认为,长征这样的写作是刻意趋古,有着一种腐朽和陈旧之气,其实不然。在这个先锋就是进步就是发展就是优秀的时代,如此的先锋也很可能就是一种喧嚣浮躁,一种哗众取宠,一种专注于形式的玄学练习,而相反,在现代表达基础上的坚守传统,也可能是一种真正的先锋。“我希望找到自由诗的格律,我希望能做现代的古典主义者,我就是先锋中的保守派。”在现代与传统的关系面前,长征是一个清醒的实践者。他明白自己要行走和努力的方向,因此,他一方面将笔触伸向中国诗歌的源头寻找本质性的答案,而另一方面,他又在关键时刻将思绪拉回到时代的现场,以想像和现实交织的方式穿透记忆,在活力释放和自我节制中把握住了文学的常道,这是智慧之人的写作格局,富有历史感和厚重性。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体验与探索,在选择传统和现代交融的过程中,他不仅拓展了历史意识和人生经验的边界,也在质疑和冒险中确立了一份具有“中国风”的创造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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