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超限战

时间:2022-06-23 09:30:25

艺术超限战

艺术跨界作为一种混杂文化形态,在当下消费文化盛行的后现代社会中正愈演愈烈,甚至发展为一种艺术创新模式,引领着如今的艺术时尚和潮流。不同艺术门类、艺术风格间的相互融合,甚至艺术与时尚、金融、地产等其他行业间彼此借鉴,正更新着以往的艺术理念和审美惯例,也带给艺术家及当代艺术市场以前所未有的契机与挑战。本期,我们邀请了跨界艺术家、艺术批评家及艺术研究者,力求从不同维度来解读这一艺术热点话题。

上个月歌手郭峰做了一个画展,负责论坛的好友胡赳赳,邀请我、叶永青等人参加在中华世纪坛的讨论,赳赳在那个“跨界”论坛上介绍我时强调:之所以请我来这个“跨界”论坛,是因为在艺术界第一次提出“跨界”的是岳路平。

胡赳赳指的是我在担任第六届中国・宋庄文化艺术节(2010)总策划时提出的主题:跨界。考虑到中华世纪坛当时在场的听众层次不一,专业不同,兴趣迥异,我当即决定把这个话题扯远,拉长,我要讲一个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跨界”故事……

首先,我本人强烈认同“跨界”,而且是基因级别的认同。我喜欢国际机场,我喜欢旅馆,我喜欢四通八达的中转站,我喜欢随时可以切换、变形的中转状态。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在跨界,我也正在跨界,并且决定一直跨界下去……

既然是基因级别的认同,那么我首先把我的跨界冲动归功于我的父母。我出生在广西,我的父母跟广西的很多父母一样,鼓励他们的子女通过考大学,跨过长江黄河。实际上我不认为父母们真的关心你选了什么“专业”,但是跨过长江黄河这个念头一定让他们觉得很过瘾。

今天想想,那是因为远行,对于他们而言,有时候仅仅是一辈子的梦想而已。过长江,过黄河,对父母们而言,其实跟我今天观看科幻电影时看到主角们在星际之间穿梭的那种感觉应该是一样的吧。

所以,响应了父母的号召,我实现了人生的第一次跨界,来到西安求学。真的过了长江黄河呢。果然,我发现父母向他们的朋友炫耀时,强调的是“我儿子在外省上大学”,让父母开心,真的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啊。父母,永远是我人生舞台最前排正中央永不退场的观众。

来到西安,我进入西安美术学院学习中国画。可是,中途我突然喜欢起前卫艺术。我打算在我的毕业展上“跨界”做一件很前卫的作品,实际上相当于在专业上要过长江过黄河。可惜这一次我的观众不再是开明的父母,而是保守的国画系老师们,他们一致认为我疯啦:在国画系的毕业展上展出一件不是国画的前卫艺术作品,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但是,我真的很幸运,当时的西安美院院长杨晓阳特批了我的这次跨界行动,而且当着我所有同学和所有领导的面夸奖了他称之为“离经叛道”的这次行动。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居然因此把我招收为他的研究生,并对我说:“只要不反动,不黄色,你什么都可以搞!”

他的这种“纵容”,让我那颗跨界的心无比膨胀。不久,我就推出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跨界新行动,我要把瑞士雕塑大师贾克梅地的雕塑装进我的宣纸水墨画面中,我把这个搅乱“中国画”概念的计划称为“宣纸博物馆”――这个计划的阴谋在于:如果我的这个计划被承认,它到底是瑞士的雕塑?还是中国水墨画呢?如果它是中国画,那它为什么出现瑞士雕塑?如果它是瑞士雕塑,它还叫中国画吗?实际上,我真正的想法就是摧毁“中国画”这个险隘的概念,我称这种方法为“心中无国界,何处不国画?”。

很顺利,我的这个疯狂计划获得了导师杨晓阳的肯定,在研究生毕业展和论文答辩中,五位评委全票通过了我的作品和论文。

很酷吧?不过更酷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几位瑞士艺术家决定邀请我和我的“宣纸博物馆”到瑞士,直接跟贾克梅地的作品见面。这简直就是神笔马良故事的现实版!因为我画了这些远在千里的雕塑在画面上,然后它们真的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Really cool!

因为我摧毁了中国画的狭隘概念,我得以摧毁我从来没有走出国门的记录。我当时心里想,坐在前排正中央的那两位观众,你们又可以骄傲地宣称――这一次,你们的儿子不仅仅跨过了长江长城,黄山黄河,而且跨越了喜马拉雅山脉和高加索山脉,来到了莱茵河畔。

我也把这次瑞士之旅看成是对玄奘西行的跨国跨界精神的重申和继承。在瑞士,我的“非中国画”除了跟真正的贾克梅地作品见面之外,瑞士的一位历史学家,还把我的“非中国画”放到了哲学家卢梭的故居里展示,因为他认为,我的《新西游记》COS(角色扮演)的对象玄奘当年到印度寻求“真经”的梦想,跟卢梭一直以来寻求“真理”的梦想是一致的。另外一位来自苏黎世的评论家把我的“非中国画”里的贾克梅地的作品跟瑞士的贾克梅地本尊的关系,阐释为一次“文化上的乒乓外交”。Awesome,从“艺术”跨界到“外交”啦!

如果说,我的“继续西行”召唤了玄奘和卢梭两位不同文化的古人的跨时空的穿越共鸣的话,那么两年之后的伦敦之行,我则是真正感受到了正在跳动的西方文化的脉搏。

2005年,受英国文化协会及英格兰艺术委员会的邀请,我到伦敦实施我的“远人计划”。一开始,我就打算升级两年前的“继续西行”的成果,我不想把脚步仅仅停驻在文化的对话,而是希望有更多的现实针对性。

然而,十分巧合的是,在我出发的前4天,2005年7月7日,伦敦地铁被袭击。正在电视前看直播的我,接到家人和朋友的电话――出于安全的考量,我的家人朋友劝我取消这次计划。虽然感动于他们的关心,我却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这次袭击反而激发了我非得要身临冲突焦点环境的冲动。

2005年7月21日,身在伦敦的我刚从KING’S CROSS地铁站(“国王十字”是7.7伦敦恐怖袭击最惨重的地点,也是《哈利波特与死亡魂器》里哈利复活的地方)中出来,就接到朋友的电话,问我在哪里?是否知道刚才伦敦地铁和公交车再次遭遇恐怖袭击……接电话的同时,伦敦警察局的直升飞机就已经从我的头顶飞过,比警察来得更早的电视台转播车和记者早已经在十字路口开始采访……

一种恐惧感从我的体内升腾出来……

之后,在大英博物馆参观的时候,突然,所有的人都停住脚步,静静地原地静默……我才意识到,此时此刻在伦敦的所有人,都在为在恐怖袭击中丧生的人默哀。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自己就是一个伦敦人!我相信,那一刻我经历的恐惧与团结交集在一起的混合情绪,跟每一个伦敦人没有任何不同。在这样的时刻,我有难得的机会在反思: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独特的地点,我到底是谁?中国人?伦敦人?全球公民?游客?这是一次深刻的身份跨界的体验。

回到西安后,我发现我已经无法再去过一种不跨界的生活。可是,西安这座守陵人居住的城市,恰好很不跨界。然而,从伦敦回来之后,我就开始幻想在这座城市上,建设一片当代艺术的根据地。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这是一个乌托邦――相当于要把整座城市作为宣纸,画我的“非中国画”。

这是一次从想象界到现实界的跨界。之后我才发现,现实的跨界真不容易!这让我想起了翁贝托・艾柯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当马可・波罗可真难。”

在现实界,宣纸就变成了“选址”。当我在画室画画时,我可以轻易地在学校门口的宣纸店里买到各种宣纸,但是当你想把城市当成宣纸的时候,意味着你自己要去制造宣纸。幸运的是,这一次我遇到了一位跟我一样热爱跨界的人:建筑师马清运。

我们一起携手在西安一个衰败的工业区既做“宣纸”,同时也在“宣纸”上画画。由于我们都是那种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人,我们很快地画出了一个西安的新的文化存在――省长、市长、宣传部长、文化局长,规划局长……全面认可,媒体舆论一边倒地支持认同我们的跨界行动。

遗憾的是,比起工作室里对宣纸的控制力,在现实的城市中,无论我还是马清运都无法去主导这张已经被广泛认可了的宣纸的未来性质。这个工厂的厂长有他自己的算盘要打;这个工厂所在的灞桥区有它急功急利炒作房地产拉动GDP的企图;这个工厂所在的城市,在教育上、认识上、市场上和制度上都还没有做好准备要拥有这样一幅美丽的画面;最令人伤心的是,大多数艺术家,仅仅是想在这里卖画然后买房子和车子……这幅理想化的画,并没有我的“非中国画”的运气那么好,我开始怀疑,虽然我的想法没有不对,可是我真的还没有找到那张Bingo的宣纸。

2010年,我被邀请担任第六届中国・宋庄文化艺术节的总策划。这个时候我开始重新燃起信心:多年以来一直蓄积,但是一直被压抑的想象力,可能终于找到了一张对的宣纸!?

我提出了在文章开头时提到的“跨界”主题:我已经如此地认同跨界,而且我已经不能在容忍跨界仅仅发生在工作室里和宣纸上。简单地说,我必须过一种跨界的生活,我生活的环境必须是一个跨界的环境。如果这种环境已经存在,我应该加入其中,如果它还没有存在,那我就只有一种选择:创造它,无论有多么艰难。

不知道是运气太好,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这一次,我神奇地获得了所有人的支持:从宋庄镇政府到村委会、宋庄的精神教父栗宪庭、各路大腕、各国各地的艺术家、策展团队、媒体、甚至村民……

我提出了清晰的跨界五大愿景:全球与地区的跨界;文化与产业的跨界;政府与社会的跨界;创意与日常生活的跨界;创意产业各门类之间的跨界。

艺术节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一扫我在西安跨界受挫的阴霾。英文的《中国日报》以《一个超越常规的艺术节》报道艺术节及其亮点:跨界海选。在那次引起争议的跨界海选活动中,我们重奖了金融创新、环境保护、社交网站等五个跨界项目。

这个“跨界”文化艺术节,全面宣示和呈现了我多年来的跨界梦想,不但让我成功地在这张Bingo的宣纸上完成了一幅完美的跨界作品,更为我接下来的工作铺开了一张真正“对”的宣纸――这是一张我愿意用余生在上面开展创作的宣纸。以至于我相信:这张跨界的宣纸完成之后,我只剩下一件事情可以做、需要做了:分享!

2011年夏天,我搬到了中关村,开始了我的跨界分享之路。

实际上,中关村之路,是“跨界”文化艺术节那五大愿景的具体落实,是“分享”的新征程!

然而,跨界之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在中国的文艺界,思想界,广泛存在着传统和当代间、现代艺术和主流文艺间的分歧、裂痕、深深的鸿沟。这种人为的裂痕和界限,正是跨界征程的天敌!

在策划宋庄文化艺术节的时候,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了“当代艺术”和“传统艺术”的分歧、“现代艺术”和“主流文艺”的分歧,可是这种分歧,正是现在文艺界里的一个默认的分歧。

其实,当我们提“跨界”的时候,心中已经有界。跨界的最终目标一定是一个无界的世界。在此,我愿意重申一百多年来先辈的梦想,以此表明,“跨界”的冲动不是一个心血来潮的突发奇想,跨界,以至于无界,实际上是对先辈融入世界的雄心的继承和重申。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父母会有“过长江,过黄河”的冲动?有时候我认为,也许是因为我的故乡――广西桂平金田村――是太平天国的诞生地的原因吧?我的父母一定是继承了那种对无界的大同社会的向往。一开始,洪秀全及其伙伴,就把自己的理想定位在要实现一个“大同的国度”。虽然之后洪秀全堕落了,但并不意味着“大同”的理想是不应该去追求的。太平天国的失败并不是无界的“大同”世界理想的失败。这种无界大同的理想在洪秀全的火炬上熄灭之后,很快就在康有为的火炬上点燃……

这种大同社会的梦想之后被康有为淋漓尽致地写进了他的《大同书》,重读《大同书》,我发现“跨界”的梦想跟《大同》的梦想是交相辉映,声声共振的。《大同书》全书共30卷,约20万字,分为10部,甲部《入世界观众苦》,乙部《去国界合大地》,丙部《去级界平民族》,丁部《去种界同人类》,戊部《去形界保独立》,己部《去家界为天民》,庚部《去产界公生业》,辛部《去乱界治太平》,壬部《去类界爱众生》,癸部《去苦界至极乐》。实际上,康有为的《大同书》就是在阐释一个从跨界到无界的梦想,也因此,我把自己从跨界到无界的追求,理解为是对《大同书》进行的当代版本的书写,我们要做的,就是接力这支永远不会熄灭的无界大同的火炬。

与其说跨界到无界是康有为的个人主张,不如说康有为只不过捕捉到了一百多年前中国人集体梦想的火苗而已,康有为只是把这种“人人心里有,人人手中无”的光芒点燃,并且身体力行去传播这些火种而已。

从跨界到无界的大同梦想,之后又被孙中山的“天下为公”理论发展到了实践的广度和心理的深度。

我一直说,艺术是人性的容器。之所以我们如此追求艺术,实际上不过是在捍卫人性的光芒,如果艺术家不能捕捉到这个时代人性的方向,仅仅学会了绘画的技法、音乐的弹奏,更可耻的是把艺术等同为头衔和价格,那么他根本就不配称为一个艺术家。

最后,我重申一种从跨界到无界的精神,同时提醒:跨界到无界的艺术征程,是一场艺术的超限战。

岳路平:当代艺术家、知名艺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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