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顺从

有些人一旦有过一次手工定制，就会患上“定制癖”，恨不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什么都定制，且再难接受成衣，原因就是这“麻烦"的过程所带给人的心灵体验。

上期专栏提到，真正的全手工西装，应该用亚麻布做衬里，而且是用手工缝，不是用胶水粘。这似乎可以被看作全手工西装的最严格的一条界限。也就是说，你大体可以这样理解：连这层被夹在中间的、衣服做好之后谁也看不见的衬里，都用手缝，那其他部分就更不用说了。

现在，国内也开始出现专做定制西装的“洋服店”，档次不低，价格不菲。可其中又有多少在坚持真正的传统做法，全手工缝制呢?别说衬里，就是面料，也未必真用手工一针一线地缝吧?要知道，只有磨练多年、手艺精湛的工匠，才能缝出超越机器的针脚一一同样地均匀平整，却更加柔软自然、松紧得宜。可眼下，具有这等功力的手作匠人已然举目难寻。

现如今的所谓定制，其含义恐怕只剩“量体裁衣”这一项了。后续的做法，其实跟成衣厂也没多大区别。好点儿的，能做到整件衣服由X完成，不搞流水线作业，但也是不用手缝，还是靠机器。所以，问题的核心是，在我们这里，定制西装的整体工艺基本已经成衣化，传统手工艺的成分已所剩无几。谁要是还想追寻真正的手工定制西装，恐怕只有到伦敦的Saville Row去了。

或许有人不认为真有这个必要。机器替代手工、成衣取代定制，这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成衣简单、便宜、时尚，更符合人们的生活状态。执着于老式手工，未免有点舍简就繁，自找麻烦。

严格意义上的传统做法确实很麻烦。所有部位，无论大小明暗，都靠双手飞针走线。在缝制之前，纸样、裁片这些步骤，“一个都不能少”。其中还得来回试穿纸样和裁片，并且反复修改。越到接近成活儿的时候，越是拆拆改改，巨细靡遗、不容微瑕。即便是最有经验的手作工匠，不拆不改就完成一套西装，也是不可想象的，除非他没有坚持传统的手工标准。实际上，越是有经验的工匠，改的次数越多，花的时间也越长。匠人水平的高低、衣服做工的好坏，恰恰就体现在最后这些琐碎、细微的修改中。好的工匠会发现更多的问题，会更不容忍瑕疵。但同时，他也会考虑更多的因素，诸如身材特征、动作特点、穿着的季节与场合、将要搭配的衣服等等，这会使衣服更有你的样子。经过工匠反复地“锤炼”，这件衣服最终才能成为“你的”衣服。在这整个过程中，裁缝师就像你的驯马师，负责把你新买的一匹虽然血统名贵、但还不属于任何人的骏马，训练成“你的”马。当他把缰绳交到你手上时，这匹马已经带上了你的烙印，从此它将只属你所有，只由你驾驭……

这才是手工定制与成衣的本质区别。这种“麻烦”的过程，正是它的魅力之所在，你亲自参与了它的制作，并直接体验到传统技艺的鲜活，这是在商场购买成衣时体会不到的。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宁愿自找麻烦兼多掏银子，也要定制手工西装。也许这不是想要彰显什么，因为很少人能认得出来。他所注重的，可能已不再是外表的高级感，而是内在的享受感。它带给人的那种熨帖、舒适和自在，是任何大牌成衣都不能给予的。这令我想起日本新感觉派小说的开创者横光利一说过的一句话：“穿着这东西，常常是和心情融洽地厮守在一起的。”那么，手工西装所“厮守”的，应该是美妙的心情吧。

所以，有些人一旦有过一次手工定制，就会患上“定制癖”，恨不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什么都定制，且再难接受成衣，原因就是这“麻烦”的过程所带给人的心灵体验。尽管这只足少部分人的体验，但它却是传统手工得以保存的市场根基。被保存下来的不仅是手工技艺，更重要的是价值观，是一种尊崇传统、恪守传统的价值观。但这种价值观却不应该只是少数人的，它应该成为我们的主流价值观，因为它包含着促进现代社会发展的巨大力量。正如日本美学家柳宗悦所说：“对传统的顺从使工匠们能够很好地完成工作。”这句话给我的印象是如此强烈，因为现实生活常常让我想起它，我发现，它不光适用于手工匠人，也适用于我们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