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可验证说的语义结构与内在逻辑

时间:2022-07-22 03:59:29

历史不可验证说的语义结构与内在逻辑

摘要:历史不可验证说看起来是不证自明的,以致学术界对此一直缺乏反思和辨析。正是从历史不可验证说出发,历史相对主义得以展开理论论证。然而实际上,历史不可验证说是一种语义含混的笼统说法,而其结论,也远非自明的。历史不可验证说在“验证”一词的语义上由于中西语言的差异,而一直有所混淆,同时在概念上也存在模糊之处,这亦是导致历史不可验证说的重要原因。实际上,历史不可验证说最终的理论依据是当下直接确定性,而以当下直接确定性为最终依据,指向的并不只是对历史学知识的否定,而是对全部实存时间中经验陈述的否定,这又恰与这一经验主义原则的本旨是相违背的。

关键词:历史相对主义;证实;验证;过去;确定性

中图分类号:B01

文献标志码:A DOI:10.3969/j.issn.1008-4355.2016.06.02

关于历史学的学科性质,国内外学术界主要关注其客观性问题,而对历史能否被验证这一问题则有欠反思。因为答案似乎只能是否定且不证自明的:历史本身已然消逝,如何能再用来验证历史学?历史不可验证说由此为历史相对主义提供了一个坚实的理据,因为在这一点上,历史相对主义与历史客观主义者俨然达成了共识。然而实际上,历史不可验证说是一个亟待清理、有待反思的观念,其说语义相当含混,而其内在逻辑亦颇多悖谬。

一、历史不可验证说对历史相对主义的重要意义

关于历史的不可验证性,通常是在讨论历史知识性质时作为公认的结论附带提及。在这些论著中,与之相关的表述大致可分成两种:一者由历史的不可验证性出发,否定史学是一门实证科学,认为“史学研究的对象不可再现、不能重复, 故今人无法直接感知、经验与观察,且关于过去的知识又无法验证,因此史学难以成为一门真正意义上的实证科学”[1];另一者则在承认“过去史的社会实践已经在历史上消逝,我们无法用它直接去检验人们的历史认识”的前提下,坚持可以“用历史遗存、文物、文献去检验历史认识”,试图以此来维护历史学的客观性[2]。其中,就此问题有限的专文成果,主要是张耕华先生《史学研究在验证上的困境》一文,他认为史学研究的“单称判断”只能间接证实,其叙事结构没有实证性,而理论命题本身亦含糊不清难以证伪[3]。在《历史哲学引论》中,张耕华先生则将矛头指向传统的符合真理论,认为其将命题与事实的检验看得过于简单,实际上在认识的检验中,还存在着将事实转化为事实命题的环节,因而只能是一种“弱化的检验”[4]49,而就历史而言,检验者不能对历史事实进行直接考察,符合论自然只能落空,“直接证实是一种弱化检验,间接证实是一种更为弱化的检验,这一点在历史认识检验上表现得更为明显。”[4]52

张耕华先生堪称国内历史相对主义的代表人物,对历史学可验证性的质疑,是其立论的重要一环,而这一点,对于所有的历史相对主义者,亦概莫如是。实际上,并非所有的历史客观主义者都将历史学视为一门科学,然而所有的历史相对主义者却都认为历史学有别于自然科学,因为在他们看来,自然科学总是指向确定性知识(至少也是比历史学更确定的知识),而历史相对主义则在根本上否定历史学知识的确定性,这是一种内在的规定性。在与自然科学对比时,历史相对主义者时常提及两者的一个区别,即自然科学可以直接观察其研究对象,而历史学的研究对象则是已经消逝的过去,无法直接观察,同理,科学研究可以通过实验反复观察验证结论,而历史学则无法直接验证过去的事件。比如,比尔德在其历史相对主义名篇《高贵的梦想》中详细列举了十一条历史学的局限性,其中第二条认为历史学家并非超越他的时间的过去的观察者,他不可能像化学家观察自己的试管和化合物一样客观地观察它[5]82。柯林伍德则进一步提出,历史事件“甚至于也不是在事件之被自然科学家所观察到的那种意义上而被历史学家所观察到的”,他们不会派出一支考察队去观察比如一场战争,因为那“不会教给历史学家们以任何他们所想要了解的东西”[6]247。原始历史事件的这种不可观察性似乎天然割裂了历史学家和其研究对象的关联,历史学家与历史本身的联系由此被认为只能是间接的。奥克肖特在其早期《历史是神话》一文中引用布拉德雷的话说:“历史的原始事实首先当其发生时即已消逝,它已经完结且再不复还。它无法重现而我们也无力使之重现。其次,我们也不可能做到有意图地重现它。”[7]39奥克肖特因而得出结论说:“关于历史学的科学永远是不可能的,科学方法对于历史学家是禁用的……因为事实或事件当其发生时便消逝了,我们只能从观察者留下的证据和目击者的不同记述来开始并完成我们的研究,也即用的是推论而非事实。”[7]40把历史学所使用的材料据此认为只是推论而不是事实,而真正的研究对象则早已经消失,也即无法再用来验证这些见解或传闻,所谓历史本身对于历史相对主义者也就成为不可知的虚设。

历史相对主义由此认定历史记述是不可验证的(直接观察证实),在历史记述与科学知识之间存在关键的差异,前者无法经由直接验证获得最终的确定的共识。并且,由此出发,历史相对主义者不仅可以将历史记述视为是由历史学家构想的,而且这种构想也将不受“事实本身”的束缚。历史不可验证说对历史相对主义的理论意义,沃尔什的有一段话颇为典型,他说:

“就历史中的真实性与事实有些什么样的哲学问题呢?在我写《历史哲学导论》时,我认为主要的问题是由这样的事实引起的,也就是历史学家声称告诉了我们过去所发生的事,可是又不能直接达到它。他们若是不能直接验证自己得出的任何结论,也就不能声称这些结论由于得到某些无懈可击的证词而是真实的。”[8]

此外,历史相对主义的当代代表人物海登・怀特在其《元史学》的中译本序中对此亦有一段典型表述:

“只要历史实体在定义上隶属于过去,对它们的描述就不会被直接的(受控的)观察所证实或证伪。当然,通过直接观察所能研究的是证明了史学家感兴趣的过去对象之本质的那些文献。但是,如果这些记载想要不顾事实,而原本在这些事实的基础上,对于可能成为研究主题的对象所作的最初看似真实的描述才得以呈现,那么这些记载就需要解释。这就促使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历史知识永远是次级知识,也就是说,它以对可能的研究对象进行假想性建构为基础,这就需要由想象过程来处理,这些想象过程与‘文学’的共同之处要远甚于与任何科学的共同之处。”[9]

在海登・怀特这段话中,首先利用了“过去”这个概念来将历史置于不可直接观察的位置,再将“观察”限制在“直接”和“受控”的范围,然后表明历史学家能接触到的只有等待解释的文献,最后推出历史学依靠想象过程来完成历史知识这种“次级知识”的建构。可以看出,所谓历史记述不可验证(直接观察中证实)的论点为历史相对主义的理论奠定了一个坚实的起点,因为这一点似乎是不证自明的。这样,不可验证(直接观察证实)的历史记述便意味着它被视同失去确定性依据的传闻,它永久失去了自己的原文,对它的信任只能依托于对转述者的信任。那么,接下来的论证环节只需要否定转述者“客观如实”转述历史原文的可能,转述者被认为即使不是有意的作伪者,也必定会依据自己的主观意识和价值体系来改写原文,所谓客观的历史著述不存在的论点便得以确立。显然,“历史记述不可验证(直接观察证实)”这一论点的确立导致历史记述只能依赖于转述者的主观意识来赋值,从而粉碎了客观史学“如实直书”的理想。易言之,如果历史学无力反驳这一论点,那么历史学的知识合法性必将失陷于主观任意性,乃至因此被视同立足于“诗性想象”的文学创作。

二、对历史不可验证说的语义清理与概念分析

本文提及的历史不可验证说是一种笼统的说法,由于日常语言的丰富性,相关的语句是无限的,但仍然可以归结为几个典型语句供分析。“历史不可验证”“历史记述不可验证”或“历史知识不可证实”,这三个语句便是这样的典型语句,它们之间似乎仅是换种说法,其实包含很大差异,这种差异实际上指向这一观念的理论内核。倘若不对这些语句进行语义清理和概念分析,便不可能对这一问题形成清晰的认识。

我们先来分析后面两个语句。当我们说出“历史记述不可验证”这句话时,口气可以是笃定无疑的,因为它似乎是不证自明的。可当我们说“历史知识不可证实”时,就不那么笃定了,因为这与说“历史知识是不确定的”能有什么分别呢?

可以看出,“历史知识不可证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历史相对主义命题,反观“历史记述不可验证”这个论点,却不仅仅属于历史相对主义者。比如,当代的麦克库拉试图反驳后现代主义的历史相对主义,然而只按老套路说从历史证据入手可以让历史学研究不是无根据的,但对于历史记述的可验证性,则只能承认“历史学家无法证明(prove)他们的描述是绝对的真。对于世界绝对真实的表述,是一种关于全部可能的感性经验、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理想化解释,这是不可能做到的。”[10]43的确,“过去本身无法再被验证”似乎是一条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公理”。因为我们如果确信存在客观历史,也就确信过去不再重现,当然它也就不可验证了。“过去本身”与“不可验证”,原本就是“客观历史”打包赠送的。值得注意的是,麦克库拉为辩护历史学知识的可靠性,他使用的是“辩明”(justify)而不是“证实/验证”(verify)这一概念,因为后者相对而言要更严格,而前者可以包容有依据的推论。麦克库拉说:“问题在于,在对过去作出新的推论时,历史学家不可能确保他们所运用信息的可靠性,并逐一检验(test)它们。他们推论的合理性与可靠性必须依靠假定。”[10]44也就是说,由于只能接受过去不可被检验的事实,从而无法声称历史知识可以“证实/验证(verify)”,便只能使用“辩明”(justify)一词来指向历史知识的求证工作。

因此,当历史相对主义者说出“历史记述不可验证”时,他们甚至无需进行任何论证,他们的客观主义对手们在这一点上是不需要说服的。然而这必然只是一个历史相对主义的论点,而并不会是历史客观主义者的论点,因为一个历史客观主义者又何须提出这样一个无用的论点呢?说出“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这样的论点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当历史相对主义者说出“历史记述不可验证”时,他们的用意并不是在说一个无关痛痒的“公理”,至少,如果“历史记述不可验证”必定指向“历史知识不可证实”,那么前者的不证自明就意味着后者的确立。那么,在“历史记述不可验证”与“历史知识不可证实”之间,有怎样的内在关联呢?

可以肯定,“历史记述不可验证”与“历史知识不可证实”的区别,一者在于“历史记述”不同于“历史知识”,二者在于“验证”不同于“证实”。

其中,“历史记述”与“历史知识”的不同,在于历史记述必定只是指向过去的事件,而历史知识,则指向了所有和过去有关的事物和陈述,包括那些当下的历史证据。

在这里必须辩明的是,历史不可验证说首先建立在“过去”这个观念上。众所周知,“历史”一词,当前学术界公认为包含了“过去发生的历史事件”和“历史记述或历史学”这两层涵义。雷蒙・阿隆对英文、法文、德文中此词的用法作了比较后总结说:“人人都知道,历史这个词,不管是在德文、法文还是在英文中,都是模糊的,它既指现实也指我们对现实的认识。……事实上,大部分关于历史理论及治史方法的书往往不对历史这个词作明确的区别,轮换着使用它的两个含义,既用它指认识历史这一主观现象,也用它指假定存在的客观或客观化的现象。”[11]其中,历史不可验证说指向的是第二层意义上的“历史”,而依据是第一层意义上的历史,即“过去本身”不可直接观察。

这便意味着,首先,“历史不可验证”这个语句,完全不等于“历史记述不可验证”这个语句,却因为第一层“历史”涵义的引入而导致它似乎是不证自明的;其次,历史客观主义者若接受这一区分便只能采纳符合真理论的立场,而历史相对主义者

利用这一区分,则不仅可以轻易架空历史客观主义者的指控(因为他们并不否认所谓过去的客观存在这一历史客观主义者的信念依据),继而借“过去已经过去”攻击历史客观主义的符合论预设;最后,将“历史”的第二层涵义视为“历史记述”还是“历史知识”或“历史学”便有所不同,因为历史记述是将过去的事件视为历史学的原文,而这个原文已经永久湮没不见,因而“历史记述”可以直接关联到过去的不可观察、不可重现,而“历史知识”对此则暧昧得多。当历史学的中心内容被认为是以“历史记述”来重现过去的故事,就意味着包含历史证据的历史知识只是手段,历史的最终目的和主角是过去的故事,这个主角又必定有血有肉地包含了当事人的情感、意图、心理等“思想”内容,而它们都是难以为历史证据记录的。马克・布洛赫因而报怨说:“著名的史学方法论者对考古学的技术不屑一顾,其态度傲慢得令人吃惊,他们沉湎于记事的资料范畴和事件的活动范畴,只和这类东西打交道,若不是这样,他们就不会轻易断言史学家的考察方法永远是被动的了。”[12]因此,只需要将历史学的主体设定为是历史记述,只需要将历史学的中心任务视为是对过去的故事的还原,便可以将历史学的真实性问题与不可验证的过去事件关联在一起,而将历史证据驱逐出历史知识观念的中心。“历史记述不可验证”这个命题与“历史是关于过去事件的叙述”这个命题结合在一起,得出的便是“历史是不可验证的”这一命题。

另一方面,“验证”与“证实”的区别,在中文语境中,在于验证指的是在当下经验的检验中被直接证实,因为“验”字要么指向直接“体验”之义,要么指向“检验”之意,而证实(至少在中文的语义里)不仅包含当下经验中的直接证实,还包括了使用证据间接证实

卡尔纳普也区分了直接证实与间接证实,但并不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他是将直接证实视为在直接的感觉材料中的还原,指的是“对知觉有所断定”,而间接证实是指从待证实命题中演绎出来的命题可以被还原为可证实的直接知觉,比如“这把钥匙是铁做的”可以通过“磁石会吸住铁制品”、“这是一块磁石”这样的已证实命题与“这把钥匙放在磁石附近”和“这把钥匙被磁石吸住”这样的可证实知觉陈述合取得出证实。也就是说,卡尔纳普说的直接证实与间接证实,就只是指向本文说的当下经验中的直接证实。卡尔纳普这种区分与本文所说区分的不同,除了与此时他所持有的现象主义有关外,更多的是由于英文中的“verify”与中文的“证实”涵义本身有所出入所至。(参见:卡尔纳普.哲学和逻辑句法[M].傅季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2.) 。

关于“证实”一词,国内学者常常忽略了其中西语义的区别,不加分辨地援引逻辑实证主义的“可证实原则”加以讨论。“证实”一词对应英文“verify”,它与中文的“证实”一词不同,它是一种严格的有依据的最终的“证实”,而中文的“证实”却是相当宽泛的说法。中文的“证实”自然地包含使用证据的间接证实,更多只是意谓“指证”,而“verify”却是指向知识的确定性,是最终定论的“证实”。罗素说:“‘证实’(verify)往往定义得很不严格。关于证实唯一严格的意义是:一个断定有限多的将来事件的命题是‘已证实的’,只要所有这些事件已经发生,并且被某一人在某一瞬间有所感知或记忆。但这还不是‘证实’这个词通常被使用时的那种意义。人们习惯于说:一个一般命题,在发现其所有能得到检验的都是真的时候,它就是已证实的。”[13]也就是说,英文的“verify”如果不是指向最终意义的完全的证实,也至少是指一个可以被确证的预言被确定如实发生了。因而那种借助间接证据的未辩真伪的“间接证实”是不合适称为“verify”的,而验证,也是在由验证获得定论的意义上,才合适称为“verify”。显然,在中文语境中讨论,不合适直接从“验证”转换到“证实”,也不合适不加区分地直接援引西方哲学中关于“证实”的结论作为“历史知识不可证实”的理论依据。

可以看出,在中文里,“验证”一词指向验证者的直接观察检验,它内在地包含了当下,那么“历史记述不可验证”这个命题便隐含着“过去不可能是未过去”这个命题,它是一个不证自明的所谓“分析命题”,关于过去的历史记述,也就天然被排除在“可验证的知识”之外了。历史记述由此只可能是被间接证实,它必须依赖于历史证据的使用。所以柯林伍德说:“历史学……是一种特殊的科学……其任务乃是要研究为我们的观察所达不到的那些事件,而且是要从推理来研究这些事件;它根据另外某种为我们的观察所及的事物来论证它们,而这某种事物,历史学家就称之为他所感兴趣的那些事件的‘证据’”。[6]249柯林伍德的这些观点与布拉德雷及奥克肖特的观点可谓如出一辙,而其重演说无疑强调了历史证据的地位,但是与此同时,将历史学的目标定位于过去的事件已经决定了,真正主导历史学“重演”工作的是历史想象,而不是由证据提供的“间接证实”。因为所有那些历史证据,要么本身就是“待证实”的历史记述,待证实的历史记述与其间接证据之间便构成无穷的循环,也就是詹京斯所说的“没有任何历史记述可以寻回过去本身,因为过去并不是记述而是事件和情势,等等。过去已经永久地过去,任何历史记述都无法向其求证,而只能向其它记述求证”[14];要么就是由遗迹、文物等组成的自己不能说话的实物证据,这便意味着“任何一种证据都需要解说”[15],而解说意味着它们被重新编织入关于历史故事的记述中,不能陈述的实物势必不能直接陈述历史事件。这便意味着关于过去事件的间接证实最终仍然要返回直接证实,也就是证实在根本上只是验证。因此,当历史被视为是关于过去事件的记述时,“历史记述不可验证”这个命题便可以与“证实根本上即是验证”这个命题相结合,得出“历史记述根本上不可证实”这个命题。而它与“历史学主要指历史记述”的相结合,得出的便是“历史学或历史知识根本上不可证实”这个命题。

可见,从“历史记述不可验证”这个自明的命题,跃进到“历史知识不可证实”这个历史相对主义的中心命题,所需要的是“历史学或历史知识是指关于过去事件的记述”和“证实根本上只是验证”这两个论点。当历史相对主义者说出“历史记述不可验证”时,这两个论点也已经总是被包含在内了,他们的意思其实就是“历史知识不可证实”。而“历史不可验证”这个语句被说出时,则利用“历史”的第一层涵义即“过去本身”的不可直接观察制造出不证自明的效应,指向的却是“历史”的第二层涵义,即“历史学或历史知识不可证实”这个历史相对主义结论。

三、历史不可验证说的内在逻辑及其悖谬

实际上,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我们开始审视历史记述的真实性时,已经意味着我们不再信赖任何证词,因为历史记述即是关于历史事件的证词;当我们开始反思历史知识的真实性基础时,便意味着我们在寻求知识最终的确定性根源,历史知识之真必须还原到这个基础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下的直接证实被视为知识确定性的根源。

重要的是,当我们承认历史记述不可验证时,也等于同时承认了历史记述无法像科学知识那样被验证,这不仅区分开了科学与历史,而且同时指向了这样的观念:真正的确定的知识应该是像科学知识一样可以被验证的。将验证视为直接的证实,而作为历史知识基础的证据仅仅是间接的证实,这本身意味着验证才是根本的更高一层的证实。并且,正如加登纳所指出的:“我们关于过去历史的知识是由此时此刻呈现于我们感官的证据构造出来的。不管这种证据是历史文献还是考古发现,它们都是可见可触的。”[16]36证据之所以可以充当间接证实的凭据,也正是因为它存身于仍可被当下经验直接证实的“过去的遗留物”中,而它真正指向的那种过去的事件仍然永不复返,就此而言,它作为证据主要是依附于当下的直接经验,而不是依附于过去的事件。

因此,在“历史记述不可验证”这一论点中隐含了两个论断,即“历史记述无法被我们在当下经验中直接证实”和“历史记述无法像科学知识一样在任何时候都可被验证”。

卡尔纳普曾经从科学命题无法被完全证实出发,对石里克的强证实原则做出修正,将可证实性(verifiability)替换为可检验性(testability)和可确证性(confirmability)。而他区分的可检验性与可确证性和本文区分的这两个论断可以说是对应的。(参见:卡尔纳普.可检验性和意义[G]∥洪谦.逻辑经验主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其中,前者强调的是直接证实的当下性及其对于知识确定性的根本地位,后者则是强调验证被无限重复进行的可能,是强调验证独立于验证者置身其间的实际时间。

就第一个论断而言,是以个体在当下经验的直接确定性作为知识确定性的本源。加登纳说:“当我们讨论过去的事件,仅凭定义就可得知,我们并不直接熟悉它们。但可以认为,只有当我实际观察到一个事件的时候,我才能正确地说知道它:真正的知识就是熟知的知识。”[16]32对此,丹图不无讥讽地评论道:“偏见就在于以为,我们知道我们能看到的,且只能知道所看到的,从而,如果我们要知道过去,我们必须以某种方式能看到它,否则(这就是令刘易斯烦恼的问题)我们怎么能知道过去?”[17]125在这样一种观念下,任何确定的知识都被认为必须还原为当下的直接经验,只有在当下的约翰逊博士“踢石头”式的直接确定性中

这是西方哲学史上著名的一桩公案。1763年8月的某一天,传记家鲍斯韦尔与约翰逊博士一起散步,前者问后者如何反驳贝克莱的理论,后者狠狠踢了一块大石头被反弹回来,然后说:“我就是这样反驳他。”,才能证实相关的陈述不是谎言、幻觉、偏见、形而上学胡说或“层累的古史”。这样一种证实强调的是主观的直接确定性和当下性,知识的确定性被视为必须接受直接确定性的检验,当下性则确保了知识的内容在实践中被“重演”,而“过去的经验”只是回忆或传闻。当下性被认为包含了前瞻和预期,或者说是蕴涵了实践的可能性,前瞻被视为比起回忆是更基本的。并且只有当下才可能校验知识的效果,只有在当下蕴涵的无限可能性中通过实践才能检验能否获得关于知识的确定的值。杜威说:“依我之见,一切知识或有根据的断言,皆有赖于追问,并且,这种追问毫无疑问与值得质疑者(以及已被质疑者)有关。这里包含了怀疑论的元素,或皮尔斯所说的‘可错论’(fallibilism)。……我们若不接受某些命题可以是自足、自身成立且自明的真理的话,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接受这样一种理论,它在某种后果中寻求真理的检验与标志。”[18]因此,将最终的证实诉诸当下经验的直接确定性,意味着认为只有在当下握有的开放的可能性中才能获得对知识的检验。就此而言,历史记述永远无法还原到这种当下经验的直接证实中。

就第二个论断而言,指的是陈述必须能像科学知识一样,在任何时候都被验证。比如“互联网在21世纪渗透进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样一个陈述在现在是可以证实的,因为我们正身处21世纪,然而它却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证实的。“21世纪”这个时间使这个陈述与一则历史记述无异,同时由于我们正处于21世纪而使它至少对于现在的我们是可以在当下直接证实的,但是一旦时间越过21世纪,或者互联网在若干年后消失或被取代,这个陈述就又变成不可在当下直接证实了

雷蒙・阿隆举过一个自己经历的例子是对这个问题很好的补充。(参见:雷蒙・阿隆.论治史[M].冯学俊,吴弘缈,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9-10.)。反观“一个水分子由两个氢原子与一个氧原子组成”或“质量不同的物体不考虑阻力的情况下自由落体的速率是一样的”这样的科学陈述,则是无论何时都可以在实验中被证实的。也就是说,仅仅是当下的直接证实并没有区分开科学知识的验证与历史记述的验证,只要陈述本身依然保持着时间的成分,那么一个即使在当下可以直接证实的陈述也必将在将来变得不可直接证实。就此而言,一个关于过去事件的陈述,不仅由于事件已经过去而无法被当下经验所直接证实,而且一个包含时间关系的陈述,也必定无法像科学知识一样被重复验证,而后者决定了一个陈述是否可能一直是确定的,从而得以被称为知识――假如知识意味着总是指向一个确定的陈述的话。

实际上,从第一个论断走向第二个论断是必然的。如果将一个陈述的最终的确定性视为维系于个体当下主观经验的直接证实的话,就已经意味着将一个“一”转换为无限的证实后承,这种直接证实必然要求具备无限的重复性。另一方面,由于每一个当下都只不过意谓一个瞬间,而当一个证实完成时,它就已经成为过去的陈述,那么它本身就再次要求新的证实。也就是如果证词本身只有通过当下证实才能获得确定性,那么它就已经内在地包含了无限的循环,确定的知识所要求的当下的直接证实必定是可能无限重复的,或者说,科学知识的证实之所以必定指向被无限次验证的可能性,其根源正是在于直接证实诉诸于个体主观认识的当下确定性。这便决定了这样一种验证必定要求陈述对时间性的排除,因为一个包含时间性规定的陈述意味着其必定与进行证实的时间发生前后关联,从而使证实不再是无条件有效的,而是相对于时间段才有效的,这便违背了知识确定性的本质。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艾耶尔后来才放弃了早年认为“过去事件的命题可以用某种方法被翻译为关于现在或将来的经验的命题”这样一种还原立场[19],转而将具时态的句子区分为与事件有关和与事件及陈述说出的时间的关系次序有关的两个部分,认为证实需要考虑的仅仅是其中的与事件有关的内容,并由此得出了“不存在关于过去的陈述”的结论[20]。由此可见,所谓历史记述的不可验证,其根本原因并不在于记述的事件已经过去,不在于它是一个历史记述,而是在于如果最终的证实只能返回当下的直接确定性的话,那么任何一个包含了实际时间的陈述,根本上都是不可验证的。知识的可验证性,其核心意旨就是经验中的当下直接确定性才是知识确定性的根源,而只有排除了时间性的科学陈述才是可能被反复验证的。

因此,从实际时间的不可逆出发说历史记述不可验证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一旦视当下的直接证实为知识确定性的唯一根据,任何关于实际时间中的实存的论断就都是不可验证的。知识验证观的核心就是当下的直接确定性,这种当下性决定了验证必须是被无穷重复的,于是任何关于实际时间中实存的陈述都不可能被验证,不独历史记述如此。

而将当下直接确定性视为确定性的依据,这本身是一个有待澄明的哲学问题,但历史不可验证说却将其直接默认为无可置疑的依据。实际上,旨在将这一原则确定为确定性依据的逻辑实证主义学派及其可证实原则,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彻底失败。当下直接确定性绝非知识确定性的依据,而以历史知识不能获得直接确定性为由将其视为是比“科学知识”更为次级的知识,这如丹图所言,是“带着关于科学的错误图景”[17]125将历史学与科学比较,这种观点“在哲学上本质上是一培根主义者”,而“现在我们知道,培根的体系是内在地不可能的,如培根所属意的科学会慢慢走向死寂”[17]128。然而,尽管丹图正确指出了即使是在建构的意义上,科学知识与历史学也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这显然不只是丹图一人指出,比如早在十九世纪末,西美尔便在其著作中指出这一点。只不过在那个心理主义鼎盛的时代,次序正好是反过来,西美尔指出的是,“根据数学公式或各种原子、根据机械论或物力论对真实事件的描述只是一套符号,即由心理范畴所构建的一个建构……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讲,这种描述都不是对象本身的精确复制”,可是在历史学中,关于认识与对象的同一性的自然主义仍然被强加给历史学。也就是说自然科学其实是先于历史学被认为是建构的,而历史相对主义者却反过来,以自然科学立足于客观观察为据来对比历史学的被建构。(参见:西美尔.西美尔文集[M].陈志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90.)而后来的波普尔尽管以“可证伪原则”来指出历史学与自然科学的区别,但其前提,恰恰也是将两者都视为是建构而成的。,但他并没有发现观察证实说在根本方向上即是一种错误,而是将其理解为一种尚未实现的理论理想[17]125。有基于此,他对历史相对主义关于历史学无法被观察证实的反驳理由只能是“观察过去不是史学自身的缺点,而是史学所面对的遗憾,对它的克服恰恰就是史学的目的所在。……正因为我们没有直接通达过去的通道,我们创造了史学:史学自身的存在有赖这一事实:它令史学成为可能而不是不可能或不必要。”[17]123-124这个反驳可以说是对问题的回避,而不是解决,因为对于历史相对主义来说,试图“通达过去”的史学原本就是被描绘成为虚幻的“高贵的梦想”[5],它之所以存在被认为只是由于观念错误,犹如皇帝身上的新装,它当然还能以另一种面目继续存在,但将只是一些廉价的随时准备更换的粗布衣衫罢了。因此,要破除历史相对主义,根本上有赖于破除哲学上的相对主义,而当下直接确定性,就是一个有待破除的错误信念。历史之真,历史学之确定性必定是另有源头,而不是依赖当下直接确定性来确立所谓的客观历史。因为,假如当下直接确定性是知识确定性的依据,那么所有实存时间中的陈述便都不可证实。而实际时间中的实存者,也恰恰正是经验中的实存者,倘若关于经验实存的陈述都不可验证,进而也就是不可被真正地证实,那么“验证/证实(verify)”拥有的崇高的知识论地位又有何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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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It seems that the theory of “history cannot be verified” is selfevident, and consequently the academic circles seldom reflect upon or probe into it. Historical relativism is based on this theory. However, this theory is ambiguous and its conclusion is far from being selfevident. “Verification” has different connotation in Chinese and English, therefore its connotation is obscure too, which triggered the emergence of this theory. In fact, the most essential theoretical foundation of this theory is “instantly direct definiteness”, hence this theoretical foundation does not directed to a denial of historical knowledge, but of personal statement in existing time, which is exactly opposite to the real intention of the historical experientialism.

Key Words: historical relativism; verification; proving; past; definite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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