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学界“预流”“预流果”评价术语质疑

时间:2022-06-10 02:08:04

敦煌学界“预流”“预流果”评价术语质疑

摘 要:本文针对目前学术界误解、误用甚至滥用“预流”、“预流果”术语评价学者及其学术成就的现象,对这两个术语作了佛典意义、训诂意义、借用引申意义和学术界使用情况等方面作了考证性研究,希望能对今后的使用起到一点指导作用。

关键词:敦煌学;预流;预流果;敦煌学史;饶宗颐;季羡林

中图分类号:H02文献标识码:A

一、“预流”、“预流果”术语长期被误解、误用甚至滥用

在中国敦煌学史上,有两大误解很多年来一直没有被澄清。第一个是“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长期被认为是陈寅恪先生语,并且被强加为他的观点,直到2000年敦煌藏经洞发现百年之际,季羡林先生出面澄清,其实陈寅恪说的是“或曰”,也就是“有人说”,并非他自己说,而且他自己是很反对“伤心史”之类的悲观论调,认为收藏在京师图书馆的敦煌文献还是有很多值得研究的东西。①一个“或”字,由于很多人不懂训诂,没有得到正确理解,以至于被忽略甚至被误解,这在学术界应该是个极其严重的事件。第二个就是我们下面要说的,认为“预流”、“预流果”是学术研究的极高境界甚至最高境界,把自己最推崇的敦煌学家誉为“预流”、得了“预流果”,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个“预”字当做“在先”、“超前”来解释。例如近日我们一起远赴敦煌出席“庆贺饶宗颐先生95华诞敦煌学国际学术研讨会” ②,在亲炙蜚声中外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风采的同时,就遇到了如何评价饶宗颐先生学术成就的问题。一位二十来岁的与会者撰文盛赞饶宗颐先生是“百年敦煌学,得证预流果”,显然是想以此表达对饶先生的最高评价。可是,“预流果”是很高的甚至是最高的境界吗?回答是否定的。小乘佛教把果位分为四级,“预流果”是初级果位,比它高一级的是“一来果”,再高一级的是“不还果”,最高的是“阿罗汉果”。因此,称别人得了“预流果”就相当于说对方“入围了”,在颁奖的时候将最先登台领奖,但所领的却是最低成就奖。我们用“预流”、“预流果”来“盛赞”饶宗颐先生对敦煌学的巨大贡献,无异于是说饶宗颐先生“入了敦煌学的门槛”。如果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未能准确使用“预流果”的术语来评价饶宗颐先生,那倒也没什么;问题是全会场的国内外敦煌学专家似乎对此都没有提出异议,也就是说默认了这样的评价。不仅如此,当我们据此追寻,发现类似说法的文章早已连篇累牍,俯拾即是,并非出自一个年轻人的自创。例如早在饶宗颐先生90华诞之时,就曾出版一本集子,名为《梨俱预流果解读饶宗颐》③;此次95华诞,亦屡有学者以“预流”、“预流果”来“盛赞”饶先生的学术成就。说到这里,也许你会说最早用“预流”、“预流果”评价饶宗颐先生的是季羡林先生,这“北季南饶”之间的评语还会有错吗?对此我们的回答是:季羡林先生可以这样评价饶宗颐先生,但是我们晚辈不可以。因为季羡林先生是以同辈或稍微年长一点的身份来评价饶宗颐先生,说饶宗颐先生“能预流”,就是比较客观地评价他能够赶上时代潮流,没有落伍,当然也具有一定的称赞之意。可是如果要据此就说季羡林先生对饶宗颐先生推崇备至,把他推到无以复加的地位,那肯定是一种误解。季先生以同样的术语称赞罗振玉、王国维、陈寅恪等先生,也只是基于“赶上时代潮流”、“不落伍”的含义,并非要把这些学者捧到最高的果位。季羡林先生是不可能不明白“预流”、“预流果”的原始意义和引申意义的。可是,当我们晚辈也拿同样的术语来评价饶宗颐先生的时候,由于身份变了,非但无法表示推崇备至,就连一般的称赞也都有点勉强。因为中国的传统评价术语是有着明显的“尊称”与“谦称”之别的。当一个学者,一个敦煌学家,他自称时可以用“预流”来表示自豪,等于说“我赶上了时代潮流”;他也可以用此称赞同辈朋友,说你“预流”了,你将得到“预流果”,诸如此类。然而当他要给中国敦煌学的奠基人、开派者作出崇高评价时,用一个表示“入围”的“四等奖”来“盛赞”,显然是非扬反抑。身份不同,尊卑迥异,同一个术语说出来是褒是贬便很不一样了。然而,我们的敦煌学界,由于大家对于“预流”、“预流果”的原始训诂意义不甚了了,就一直以为那是至高无上的赞语,是“一等奖”甚至“特等奖”的代名词,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为了彻底澄清这个问题,我们作了一些考证,把搜集到的材料细心作了分析,认为确实应该提请学术界留意,对“预流”、“预流果”的评价术语应正确加以使用。

二、“预流”、“预流果”原始意义的训释考辨

“预流”、“预流果”的原始意义究竟是什么?古今学者对此有分歧,我们必须通过考证来厘清。

在唐代翻经沙门慧琳撰《一切经音义》卷第四十七中,收录了玄应所著《显扬圣教论》第三卷音义,其中有“预流”条:“翼庶反。梵言‘路多阿半那’,此言‘预流’。一[切]圣道说为‘流’,能相续流而(向)涅故。初证圣果,创参胜列,故名‘预流’。[预,及也],参预也。旧言‘须数多’,分得也;‘须陀洹’者,讹也。或云‘逆流’,或言‘人(入)流’,亦云‘至流’,皆同一也。” ④在这段文字中,“翼庶反”是对“预流”之“预”的反切注音,和内容不相干。然后是说:梵文音译“路多阿半那”,汉文义译则为“预流”;一切圣道学说都叫做“流”,“预流”的具体含义是“初证圣果,创参胜列”,也就是说刚刚进入优秀者的行列;“预流”又被翻译成“逆流”、“入流”和“至流”,意义相同;“预”是“及”、“参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赶上”、“加入”。

又《俱舍论》第二十三:“预流者,诸无漏道总名为流,由此为因趣涅故。”“由此为因趣涅故”,意思是以此“预流”为前提而趋向涅之故,也与玄应表述一致。

又明代的一如所著《三藏法数》:“预,入也;流,即流类。谓此圣人,得证初果,是入圣之流类,故名预流。” ⑤这里对“流”字的解释有点不同,但是对“预”字的解释是完全一致的。

那么,“预流”之“预”不是当做“预先”、“抢先”或“超前”解,而是当作“参与”解,在训诂学上有根据吗?回答是肯定的。例如我们查考到《汉语大字典》⑥“预”字下胪列的证据:

1.《三国志•吴志•陆逊传》:“时何定弄权,阉官预政。”“预政”即干预政治。

2.《文心雕龙•指瑕》:“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何预”即何干。

3.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十七引《珠丛》:“凡事相及为预也。”“相及为预”,是对“预”字的意义解释,“及”的原始意义是一只手抓住了一只鸟,所以其意义特征是“触及”。

4.《广韵•御韵》:“预,厕也。”“厕”即“厕身”之“厕”,参与的意思。

5.《宋史•余传》:“怒曰:‘城成则蜀赖以安;不成,独坐之。诸君无预也。’”“无预”就是不相干的意思。

再如我们从《汉语大词典》⑦“预”字下所得众多证据:

1.【预政】参与国家大事。《东观汉记•明帝纪》:“外戚预政,上浊明主,下危臣子。”

2.【预事】1.参与其事。《通俗编•行事》引三国吴唐滂《唐子》:“佐斗者伤,预事者亡。”2.干预其事。隋王通《中说•述史》:“妇人预事,而汉道危矣。”

3.【预宴】参加宴会。《旧唐书•于志宁传》:“太宗命贵臣内殿宴,怪不见志宁,或奏曰:‘敕召三品已上,志宁非三品,所以不来。’太宗特令预宴,即加授散骑常侍,行太子左庶子。”

4.【预会】参加集会。《周书•武帝纪上》:“辛巳,露寝成,幸之。令臣赋古诗,京邑耆老并预会焉,颁赐各有差。”

5.【预及】谓参与其事。《资治通鉴•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隋末剑南独无寇盗,属者辽东之役,剑南复不预及,其百姓富庶,宜使造舟舰。上从之。”

6.【预闻】谓参与其事并得知内情。汉王充《论衡•逢遇》:“仓猝之业,须臾之名,日力不足不预闻。”

7.【预选】参与考选。亦谓参加科举考试被录取。《周书•宣帝纪》:“八品以下,爰及流外,若欲入仕,皆听预选。”

8.【预敛】谓参与殡殓之丧礼。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三:“山谷曰:‘尔父,吾同门友也,相与之义,几同骨肉,今死不得预敛,葬不得往送,负尔父多矣。’”

9.【预议】参与商议。明王琼《双溪杂记》:“翰林学士专掌词命代草,然亦有预议朝政者。”《续资治通鉴•宋宁宗嘉定六年》:“初,金主将召赫舍哩执中至中都,预议军事。”

10.【预坐】参加坐席,入坐。《清平山堂话本•柳耆卿诗酒江楼记》:“县宰设席,乃排宴于江楼上,令人召周月仙歌唱,却乃令舟人假作客官预坐。”

在这些例证中,从汉到清,都有作“参与”讲的,因此绝对不是孤立的一个两个证据,“预”的“参与”、“加入”和“干预”义一直都存在着,与“预”的“预先”义、“安乐”义并行不悖,早年见于唐代前后的“预流”之“预”作“参与”讲有充足的语言学依据。

与“预流”相应的术语是“预流果”。“预流”既明,“预流果”也就非常易解了。佛教有大乘、小乘等派别,“预流果”是“声闻乘”行者修行的初果(第一个果位)。声闻乘,即我们常说的“小乘”,修行是四个果位,阿罗汉果是小乘的最高果位。“大乘”则分为十个果位,最高是“十地菩萨”。

丁福保《佛学大辞典》“预流果”条:“(术语)梵语 srota-āpanna。小乘四果之第一。旧称须陀洹,译曰逆流、入流,新称路多阿半那。声闻乘之人,断三界之见惑已,方违逆生死瀑流之位,谓之逆流果。预流之流,圣道之流也。断三界之见惑已,方预参于圣者之流,谓之预流果。是为声闻乘最初之圣果,故称为初果。向此果者在断见惑之见道十五心间,谓之逆流向,又曰预流向,即预流果之因道,预流向为见道位,预流果为修道位也。《玄应音义》二十三曰:‘预流,梵言路多阿半那,此言预流。一切圣道说为流,能相续流向涅故。初证圣果,创参胜列,故名预流。预,及也,参预也,旧言须陀洹者讹也。或言逆流,或言入流,亦云至流,皆一也。’《俱舍论》二十三曰:‘预流者,诸无漏道总名为流,由此为因趣涅故。’”⑧声闻乘果位分为四级,即:(一)预流果,旧译须陀洹果;(二)一来果,旧译斯陀含果;(三)不还果,旧译阿那含果;(四)阿罗汉果。《佛光大辞典》⑨“预流果”条也完全采用丁福保的解释全文,可见这个解释应该是比较可靠的。

三、“预流”、“预流果”引申意义的应用与考辨

“预流果”是声闻乘行者修行的初果,而“声闻乘”即我们常说的小乘。修行是四个果位,阿罗汉果是小乘的最高果位。在彻底搞清“四果”关系之后,我们再来看看学术界使用“预流”、“预流果”作为成就评价的实际情况。

雷铎《“梨俱预流果”解题》曰:“预流果者,本南传佛教语,修行欲达最后之阿罗汉果,须自预流入,得预流果,即已除尘世烦恼而出俗入圣者也,与中国之‘得道成仙’近似,先生同道季羡林教授以‘预流果’喻,称道‘饶宗颐先生是能预流的’。” ⑩并进而认为“梨俱预流果”,即是“一位得圣道者的智慧之果”。此文以“预流果”来高度赞扬评价饶宗颐先生,毫不讳言是接受了季羡林先生称道饶先生之语。但是,作者显然未能准确理解季先生以“预流果”称道饶先生的本意(详后分析)。而且此文作者对“预流果”的阐释也有偏差。首先,说“预流果者,本南传佛教语”,这是无视小乘(声闻乘)在印度本土发展的历史。因为在小乘律典《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中就已经说到:“世尊所有声闻弟子,安住正理直心恭敬,随顺胜法于众僧中。有得预流向预流果者,有得一来向一来果者,有得不还向不还果者,有得阿罗汉向阿罗汉果者。”B11所以“预流果”不是“本南传佛教语”,而是声闻乘(小乘)行者修行的第一个果位。其次,该文作者以佛教之“预流果”,和中国道教(家)所讲之“得道成仙”相提并论,实在是人为地拔高了声闻乘(小乘)“预流果”的果位。要知道,“得道成仙”,是道教(家)之流所追求的最高目标,而对于声闻乘佛教的修行果位来说,预流果只不过是声闻乘行者修行次第的初果而已,对于声闻乘者而言得阿罗汉才是他们追求的最高目标。

无独有偶,检索“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至少可以读到近20篇篇名就显示以“预流”来评价学术态势或者学者成就的。如:

《穷尽•旁通•预流:辽金史研究的困厄与出路》(刘浦江,《历史研究》2009/06)

(侯乃峰,《管子学刊》2009/04)

《前沿和预流》(陈泳超,《民间文化论坛》2007/02)

《文献立新证,易学导预流――评〈秦汉易学思想研究〉》(项永琴,《东岳论丛》2007/02)

《梨俱预流果解读饶宗颐》(高明,《中国图书评论》2007/05)

《预流、立场与方法――追寻文史研究的新视野》(葛兆光,《复旦学报(社科版)》2007/02)

《勇预时流――陈寅恪的治学特色》(赵彩花,《古典文学知识》2005/06)

《勇预时流――陈寅恪与郭沫若治学特色比较之一》(赵彩花,《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科版)》2005/06)

《预流之士与求实之作》(田梅梅,《中国图书评论》2005/07)

《“预流”者能――访复旦光华信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技术总监吴承荣》(俞崇武《科技创业》,2003/09)

《朴学“预流”中的创辟――略论臧克家的语言文字研究》(姚淦铭,《中文自学指导》,1995/05)

《当代学术:从“预流”到“正果”――读〈当代学术思辨〉》(陈允吉,《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5/07)

《“预流”和“拿来”――季羡林教授谈治学和中外文化交流》(王邦维,《群言》1992/08)

由这些文章标题可见“预流”、“预流果”在许多学者心目中确实是相当高妙的评价术语。就是这样一个来自佛家的术语,本来主要限于敦煌学界使用,后来延伸到许多学术领域,在辗转引述中已经发生了诸多的语义变化,甚至随意发挥,到底是指一种为学的方法,还是为学的最高成就,是自我的谦抑还是对他人的盛赞,已经非常混乱。其中固然有用得很巧妙的,但也有不少属于误解、误用甚至滥用的。侯乃峰《研究普及两相宜的“预流”之作――杨朝明等〈孔子家语通解〉书后》一文中说,这个“预流”之作乃是“引领了目前学术界典籍文献研究的最新潮流”,显然是把“预流”的“预”解释为“引领”,而这是不符合原意的。我们再来看看章嘉陵先生撰写的一篇文章:《“预流果”饶宗颐――读饶宗颐的〈艺术世界〉》B12。这篇文章是这样写的:

季羡林先生以“预流果”来赞誉选堂。“预流果”是借用陈寅恪先生的比喻,因为是学者,言必有据,所谓的“预流果”,是陈寅恪先生借佛学的名词来说明学者的治学方法。“预”,是超前,“流”,是潮流,“果”,是结果、成就,合起来的意思是:作为学者,不做末流,不做中流(现在叫主流意识),要做超前的学问,并且要做出成绩来。

做学问是这样,绘画也是这样,陈寅恪先生所说的做学问方法,同样适合于艺术。在艺术上,我们可以这样说:作为艺术家,你的艺术必须有鲜明的个性,更是超前的,你不能和当前为伍,因为那不是预流,仅仅是预流还不行,要有预流果,在超前的探索之后,要做出成果来。

这篇文章完全歪曲了季羡林先生的原意,望文生训,把“预”阐释为“超前”,把得到“预流果”说成是“作为学者,不做末流,不做中流(现在叫主流意识),要做超前的学问,并且要做出成绩来”,真是令人吃惊。不仅如此,他还扩展到艺术方面,说“作为艺术家,你的艺术必须有鲜明的个性,更是超前的,你不能和当前为伍,因为那不是预流,仅仅是预流还不行,要有预流果,在超前的探索之后,要做出成果来”,更是令人瞠目结舌。虽然我们经过考证分析之后,觉得有些人的评语十分可笑,但是事实上确实多年以来很多人都这么理解,“预流”、“预流果”的真正含义经常是被误解了的。

四、“预流”、“预流果”比喻的来龙去脉

“预流”、“预流果”本是佛教术语,在陈寅恪先生用作比喻之前很少有人使用。预流果为声闻乘四果的第一果位,亦译为“逆流”、“入流”或“至流”。声闻乘行者,已断除三界之见惑,达违逆生死瀑流之位,所以叫逆流果;断三界之见惑,预参于圣者之流,又叫预流果。由于是声闻乘最初之圣果,所以预流果又称为初果。然而,查阅前述学界对“预流(果)”术语引述的文章,几乎不见从佛教初果的意义来阐释者,都是根据陈寅恪先生对“预流”之名的借用来讨论学术或者评介学者成就,只不过有的明确标示出处,有的暗中引用而已。可以肯定地说,现代学者所用“预流”或“预流果”这两个术语,都肇始于陈寅恪先生的那句名言。

陈寅恪先生的借用“预流”名言,是在为陈垣《敦煌劫馀录》作序时所说的:“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敦煌学者,近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B13这就是学者们援引陈先生“预流”之说的出处。陈先生在这个不长篇幅却相当经典的序言里,讲到了被后来者不断援引的学术“预流”问题。陈先生讲得很明白:他所说的“预流”,是“借用佛教初果之名”来讲现代学术新潮流的问题。所谓学术新潮流,就是以新材料研求问题,而敦煌学就是当时的学术新潮流。进入到这样的学术潮流中就是“预流”,没有进入这样的学术潮流中的就是“未入流”。虽然陈先生明示是借用佛教初果(预流果)之名,但他显然还是沿用了“预流”的本义。《一切经音义》卷四十七说:“此言预流,一[切]圣道说名为流,能相续流向涅故。初证圣果,创参胜列,故名预流。[预,及也],参预也。……或云逆流,或言入流,亦云至流,皆同一也。”《三藏法数》亦言:“预,入也;流,即流类。谓此圣人,得证初果,是入圣之流类,故名预流。”陈先生的话就是根据这些佛典资料引申出来的。总的来说,不论是佛教立场的“入圣之流”,还是陈寅恪先生所讲的“入学术之潮流”,“预流”之“预”,是参预、进入之意,而不是有的学者认为的“超前”、“引领”的意思。

继陈寅恪先生提出“预流”之说后,屡有学者援引陈先生借用的“预流”一词来论学论人,影响最大的当属季羡林先生借用陈先生的“预流”说来评介饶宗颐先生。季先生说:“陈先生借用的佛教名词‘预流’,是一个非常生动、非常形象的名词。根据这个标准,我们可以说,王静安先生是得到预流果的,陈援庵先生是得到预流果的,陈寅恪先生也是得到预流果的,近代许多中国学者都得到了预流果。从饶宗颐先生的全部学术论著来看,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也已得到预流果。”B14“这个标准”,就是前面引述的陈寅恪先生的那段话的内容。其实,在陈先生为《敦煌劫馀录》作序的末尾还说了一句关于得“预流”标准的话,只不过不为学者所援引而已。他说:“今后斯录既出,国人获兹凭藉,宜益能取用材料以研求问题,勉作敦煌学之预流。”B15可见,得“预流(果)”者,就是那些能利用新资料探讨新问题者,这是从陈先生到季先生都确定无疑的。季先生还说道:“我们从饶宗颐教授的学术论著中究竟得到些什么启发、学习些什么东西呢?我在本文的第一部分首先提出来一个重要的问题:进行学术探讨,决不能固步自封,抱残守阙,而必须随时接受新东西。我还引用了陈寅恪先生的‘预流果’这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我在这里再强调一遍:对任何时代任何人来说,‘预流’都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做什么事情,都要预流,换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要跟上时代的步伐生产、建设,无不有跟上时代的问题。学术研究何能例外?不预流,就会落伍,就会僵化,就会停滞,就会倒退。能预流,就能前进,就能创新,就能生动活泼,就能逸兴遄飞。饶宗颐先生是能预流的,我们首先应该学习他这一点。”季先生以“预流”或“预流果”来评介饶宗颐先生,是遵循着陈寅恪先生借用“预流”的意义来说的,这在季先生谈治学的时候也有相同的反映。季先生说:“有的学者则能利用新资料,探讨新问题,结果是创获甚多。这是时代学术的新潮流。陈寅恪先生把投身其中的,称为‘预流’,‘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说得非常形象。二三十年代的清华,就有很多预了流的教授学者……”B16由此回到本文开头讲到的《梨俱预流果解读饶宗颐》书中雷铎《“梨俱预流果”解题》以“一位得圣道者的智慧之果”来解释“预流果”,不仅未能准确理解季先生的原意,而且也并没能表达出对饶宗颐先生学术成就的崇高评价。因为得“预流(果)”,不论是陈先生还是季先生,都是从学术的切入、为学的方法来讲的。对此季羡林先生已经说得很明白:“评价饶宗颐教授的学术成就,必须从这一点开始。”所谓“这一点”就是指“预流(果)”。言下之意,学术“预流(果)”是很重要的,但只是开始,不是全部。“预流之后,还有一个掌握材料、运用材料的问题。……饶先生掌握材料和运用材料,方面很广,种类很多。一些人们容易忽略的东西,到了饶先生笔下,都被派上了用场,有时甚至能给人以化腐朽为神奇之感。这一点,我认为,也是我们应该向饶先生学习的。”B17学术“预流”固然很重要,但只是开始,不是最后,更不是全部。既然说“预流之后”如何如何,显然这个“预流”还不是终极目标,得“预流果”还只能算是“入围”,真正要追求的应该是“阿罗汉果”,学术的“一等奖”、“特等奖”。正如葛兆光先生在《预流、立场与方法――追寻文史研究的新视野》一文中说的,学术要“预流”,要“进入世界学术新潮流”,然而仅仅“预流”是不够的。B18(责任编辑:楚小庆)

① 见季羡林先生为柴剑虹《敦煌吐鲁番学论稿》所作序言,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② 由中央文史研究馆、敦煌研究院与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联合主办的“庆贺饶宗颐先生95华诞敦煌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于2010年8月9日在莫高窟敦煌研究院学术报告厅举行。 ③ 陈韩曦主编,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④ [唐]慧琳《一切经音义》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第1868页。亦可查阅《大正新修大正藏》第54册,第619页中。引文中加“[ ]”号者,皆据其它资料订补。 ⑤ [明]一如《三藏法数》,佛教电脑资讯库功德会,Fodict佛学辞典集成。 ⑥ 四川辞书出版社、湖北辞书出版社,1986年联合出版。

⑦ 《汉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0年版。 ⑧ 丁福保《佛学大辞典》,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207页。又可参见第1167页“路多阿半那”条、第385页“四果”条。 ⑨ 慈怡主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出版。

⑩ 雷铎《“梨俱预流果”解题》,见陈韩曦主编《梨俱预流果解读饶宗颐》,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

B11《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颂》,尊者毗舍造,唐代义净译,见《大正大藏经》 No. 1459。

B12《美术报》,2009年7月20日。

B13原载《历史语言研究集刊》,1930年第1本,后收于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66页。标点符号在引用时稍有调整。

B14季羡林《季羡林谈饶宗颐》,文章内容见于《饶宗颐史学论著选》的序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B15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67页。

B16王邦维《预流和拿来――季羡林教授谈治学和中外文化交流》,《群言》,1992年第8期。

B17同B14。

B18葛兆光《预流、立场与方法――追寻文史研究的新视野》,《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

Oppugnation of Appraising Term "Srota^Panna" in Dunhuang Study Acadmia

WANG Xue-mei1, HUANG Zheng2

(1.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 Nanchong, Sichuan 637002;

2. School of Literature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97)

Abstract:Against the misunderstanding, misapplication, and abusing of "srota^panna" for appraising scholars and their achievement, the present article researches into the original and extended significations of the Buddhism term from perspectives of Buddhist classics and philology, in hope of guiding the use of it to a right direction.

Key Words:Dunhuang Study; Srota^Panna; History of Dunhuang Study; RAO Zong-yi; JI Xian-lin

上一篇:敦煌变相与变文研究评述 下一篇:全国艺术科学“十一五”研究状况及“十二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