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结核体验下的作家创作文

时间:2022-05-14 08:16:47

肺结核体验下的作家创作文

苏珊·桑塔格在她的著作《疾病的隐喻》的开篇中提道:“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个王国的公民。”诚然,从古自今,我们人类都是徘徊在健康王国与疾病王国的居民,而其中有种疾病与人类特别“有缘”,即结核病。

结核病又称为消耗性疾病(Consumption)、痨病(Phthisis)等,这一病症的最常见形态为肺结核。这种疾病的出现几乎可以追溯到人类文明的远古阶段,甚至根据考古学家对埃及和秘鲁木乃伊的躯体组织及史前时代遗址和墓穴中发现的骸骨进行研究表明,结核病的病原菌和这种病造成的病变在彼时就已经在人类身上出现和传播。人们虽然知道这一病症的存在,对结核病这一对人们身心健康造成极大威胁的疾病也在逐步增加了解,不过发现真正的治疗方法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时期。

在拥有切实可行的治疗方法之前,医生多半只能建议患者注意养生和饮食,要求患者居住在空气清新的高处或者是温暖的疗养胜地,注意避免劳累,依靠外部调节来缓解病人的病情。1882年,德国细菌学家罗伯特·科赫(Robert Koch,1843—1910)发现了结核杆菌,证实了它是引发各型结核病的病因。这一发现使人类在结核病治疗史上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而彻底治愈这一疾病则要等到1944年链霉素被发明以及1952年异烟肼被采用才真正实现。

与“黑死病”相对应,在20世纪中叶以前,肺结核曾一直被称为白色瘟疫(White Plague),其对人体健康造成的危害程度比较今天的癌症和艾滋病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一种人们闻之色变的“不治之症”,且具有传染性,它既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给人们带来无尽的恐惧,但与此同时,肺结核也通常留给人们丰富的想象空间和无尽的神秘性;它也因其自身的矛盾对立性而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张力:它既是属于匮乏贫困条件下生活的穷人的病,也是忧郁文雅的贵族病;它既会让人联想到苍白、咳嗽、瘦弱单薄的形销骨立,又会使患者带有罗曼蒂克式的感伤和柔美的风流体态。在肺结核背后,我们不仅可以发掘丰富的文化背景,同时这种疾病对许多作家及其文学创作都产生了细微而深刻的影响,文学中的肺结核也总是被当作一种更加深层的病症来解读,总之,文学史中的肺结核的确是个诱人且值得深思的话题。

毋庸置疑,任何文学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体现出作家个人的生命体验,疾病作为人类不可避免的常在体验,常常将人置于极端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而需要投入精神和身体进行文学创作的作家,不仅似乎比常人更加容易受到疾病的困扰和侵袭,患病作家的疾病也会给他们的文学创作的主题与风格等造成很大影响。纵观文学史,我们不难发现,肺结核曾降临到许多作家头上,是文学艺术史上最为常见的“痼疾”,正如济慈对雪莱所说:“痨病是一种偏爱像你我一样妙笔生花的人的病。”人们甚至根据文学家和音乐家中患有这种疾病的人数众多而将肺结核称为“艺术家之病”,而这种病症一旦击中作家,就会加速燃烧作家的生命,根据苏珊·桑塔格的说法,“结核病的发烧是身体内部燃烧的标志:结核病人是一个被热情消耗的人,热情销蚀了他的身体。”因此,作家在这种燃烧状态的极端化生命体验中更容易超越俗世,进入沉思默想的境界,经常徘徊于希望与绝望、亢奋与虚弱之间。

济慈:燃烧的生命与浪漫的审美

作为浪漫主义诗歌的代表性诗人约翰·济慈的墓志铭上写着:“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对这句话的翻译有很多不同的版本,但其中至少包含两层涵义。其一,济慈是在意大利疗养院治疗其肺结核时不幸去世的,离开人世时济慈才二十六岁,哪怕是和同样英年早逝的雪莱、拜伦相比,济慈仍是最年轻就离开了人世的诗人。因此,他昙花一现的生命就犹如水上的文字,来一个波浪轻轻冲击,就消失无形了。

家人(母亲和弟弟)因肺结核而过早地离开了诗人,使得济慈很早就开始探索死亡,思考生命的短暂,并在诗歌中不时表露出对艺术永恒的追求和生命太过短暂的矛盾。而诗人本人也同样患有肺结核,因此,他在《假如再给我十年》中吟唱道:

呵,但愿给我十年,使我得以

浸沉在诗歌里;那我就要去

从事我心灵所拟定的业迹。

加速燃烧的生命让诗人不仅更加主动地思考死亡,而且更加投入到诗歌创作中去,正如他在《每当我害怕》一诗中写道:

每当我害怕,生命也许等不及

我的笔搜集完我蓬勃的思潮,

等不及高高的一堆书,在文字里,

像丰富的谷仓,把熟谷子收好;每当我在繁星的夜幕上看见传奇故事的巨大云雾征象,而且想,我或许活不到那一天,以偶然的神笔描绘出它的幻想;……——于是,在这广大的世界的岸沿,我独自站定、沉思,直到爱情、声名都没入虚无里。

济慈似乎比谁都更加明了,在短暂的生命面前,爱情、声名是如此的虚无,正如他自己后来在《今晚我为什么大笑》一诗中所表达的:

诗歌名誉和爱情固然是强烈追求的目标,但,死更强烈些:死是生命的最高酬劳。

其二,济慈的墓志铭同时还是他浪漫主义审美追求的总结,他的诗歌和他的名字一样浸润在水中,滋养在水中,他诗歌的才华从不枯竭,创作出来的诗歌也往往水润饱满,令读者觉得清风拂面,耳目一新。济慈作为英国浪漫派最具代表的诗人之一,和其他同时代才华横溢的浪漫主义诗人类似,喜欢将目光投向大自然,想象丰富,情感真挚。与此同时,济慈又因为他自身患有肺结核的特殊情况,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展现了相对独特的审美方式,即济慈将肺结核给他本人带来的许多切身体验进行审美升华。

肺结核病人一个明显的面貌特征是脸色苍白,在咳嗽和发热时则面色潮红,这种因潮红而引起的“玫瑰香腮”(rosy cheeks)曾一直是很多作家笔下的欧洲美丽女性楚楚动人的重要特征,不过,济慈本人则对“苍白”更情有独钟,据研究统计,“苍白”可以列为济慈最喜欢用的词之一。诗人用“苍白”来形容日神的面庞,骑士的脸色,甚至嘴唇、天空、夏季、火焰和青春等等。另外,济慈也对肺结核所带来的倦怠和乏力进行了大量的描写和抒发。在其著名的《夜莺颂》开头,抒情者即以疲惫倦怠的形象出现:

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

刺进了感官,又如饮过毒鸩

又像刚刚把鸦片吞服

于是向着列斯的忘川下沉

纵观济慈诗歌,我们可以发现,“倦怠”不仅常常出现在其诗歌中,这也几乎成为诗人观察和感受世界的姿态和方式。

加缪:体验孤独,咀嚼荒诞

1930年,年仅十七岁的加缪刚进入哲学班学习,却不幸查出得了肺结核,这次患病一直未能得到根治,多次复发,几乎跟随了他的一生。肺结核让酷爱生命且刚开始真正生活的加缪差点被莫名其妙地剥夺一切,生命如此猝不及防,如此的不公,如此突然的降临可谓是这位“荒诞大师”自身真切的荒诞初体验。好在加缪不是一个轻易向厄运屈服投降的人,他此后的很长时间都在凭借自己的意志和毅力顽强抵抗这位隐形但又时刻在折磨他的“病人”,始终保持“做人的骄傲”,直到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里,加缪才得享医治肺结核方面的最新医学研究成果,但那时他的肺已经很糟糕了。

肺结核带给加缪的不仅是肉体上的考验,也是精神上的折磨,也影响了他个人的性情和思想的形成。一方面,结核病作为一种可传染性的疾病,患有这种疾病的加缪从原本的“外省人”更加边缘到“局外人”的身份状态,无论这是一种自我隔离还是被迫远离人群,却也让加缪有机会更加客观冷静地与火热焦躁的现实保持距离,独立观察、思考,正是他的这种“局外人”的立场才让加缪在反抗把“所有人都变成工具”的斗争中根基更加稳固,他的呼唤和准确判断才更具历史穿透力。

另一方面,结核病是一种慢性病,死神迟迟不肯到来,但也可能就在下一秒来临,不断需要面对的死亡威胁和疼痛体验促使加缪更加自觉地站在了纯粹个人主义的立场上,以揭示人类整体性的精神痼疾为己任,相较于普通的健康人,加缪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人类已经陷入某种“无可救药”的境地。同时,加缪也将疼痛上升为形而上的思索,因为疾病和随时迫近的死亡促使他更加严峻地思考:人该如何生活?加缪给出的答案是:找寻地中海阳光,像“荒谬英雄”西西弗斯一样,蔑视神明,仇恨死亡,在反抗中体验自由,在绝望中生发出对生活清醒的热爱。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如影随形的幻灭与惆怅

出生于新西兰的英语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早在1927年就由著名诗人徐志摩翻译介绍到中国,徐志摩还怀着推崇备至的心情在小说集的后记中追叙了他与作家在英国的一次会见,在这位著名诗人的眼中,曼斯菲尔德不仅文字蕴秀,作家本人的形象也是清秀明净的代表。但在曼斯菲尔德娟秀清丽的容颜背后,却是她那痼疾缠身(肺结核)的体质,而这病使她正当盛年,才华日益成熟时,健康情况趋于恶化,她也被迫停止写作,最后,在她仅有三十五岁时早早离开了人世。

这位才思敏慧的女作家常常让人联想起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玲珑剔透的心却装着愁肠百结的悲凉与惆怅,于是,多愁善感的她们在骨子里就有种幻灭,这种幻灭感也成为曼斯菲尔德笔下常见的文学题材。在她的短篇小说《阳阳和亮亮》中,曼斯菲尔德用她那特有的敏感细致的文笔,不动声色地捕捉并向读者描绘出小孩子阳阳的幻灭:阳阳惊叹痴迷的用奶油和面粉做的小红房子、放在可爱餐桌上的花式冰布丁等,在阳阳一觉醒来之后已是残羹冷炙,他眼中神圣的艺术品成为宾客的腹中之物,他理想中的仙境给毫不留情地破坏了,他觉得可怕极了,阳阳就这样经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精神危机。

曼斯菲尔德在她的创作中就这样,从小孩儿的幻灭写到初次参加舞会的姑娘的幻灭,再到分别多年的情侣的幻灭,这些主人公们都在心情愉悦,甚至心花怒放时,猛然又在无意之间发现了“人生的破绽,甚至看到了一条无可弥补的裂痕,于是人生的一切顿时改观,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完好无缺了”。在这位敏感多愁的女作家的小说中,描绘了许多人生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程度的幻灭感,这与她自身在最值得绚烂绽放的年华却不得不与肺结核抗争息息相关,刚在文坛崭露头角,自己却因为健康原因被迫停止写作,短暂而坎坷的人生对作家自身来说也同样是充满幻灭与惆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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