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少年

时间:2022-09-14 08:15:30

普罗米修斯少年

陈嘉木来我们画室的这一天,太阳正好开始直射我所在的城市。那时,日光白烈,像是反光的坚硬玻璃。

我提着水桶路过画室前的空地时,沈樟正站在那里,抬头望天。

我挪过两步,谨慎地站在离她两米开外的地方,也抬头望去。

有些苍白的蓝天上,飘浮着厚重的云团,像是吸过水的海绵,散发着微凉的气息。

“你看那朵云像不像章鱼?”

沈樟忽然对我说话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画室的人都知道,这个叫作沈樟的女孩有点儿怪,通俗地讲,就是“神经病”。虽然同处一个画室两年之久,却没有几个人真正与她面对面交谈过。

少之又少和她说过话的几个,不是被她吐过唾沫就是被抓过头发。

沈樟很像章鱼,对靠近的人张牙舞爪,做一些正常人思维无法理解的事情。

“像吗?”她又问。

我秉着不要招惹她的态度,迎合了一句:“有点儿像。”

说罢转头,看到沈樟一边拧着她后脑的头发,一边对我笑了一下。在这炎热的夏季,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刚走进画室,林茜就用她那高分贝的嗓门儿对我吼了一句:“久瞳,你要勾搭的人来了!”

于是,画室里的男生女生笑成了一团。

林茜更是夸张地捂着肚子拍板凳。一旁的陈嘉木眉扬得老高,又像是有所预料般地将诧异化成一个温和的笑容。

“你好,我叫陈嘉木,是这里2007届毕业生,来教你们设计课。”

林茜跑过来,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陈嘉木面前,说道:“她知道,她啥不知道啊!就差调查你穿三角裤还是四角裤了。”

我对着林茜翻了个白眼。拜托,优秀学子陈嘉木的事情,张老师每天都拿来举例,凡是在这所画室的人没有不知道“神话”陈嘉木的。

“你好,我是陆久瞳。”我送给陈嘉木一个自以为温婉的笑容。

“噢,就是你啊!听说……你要勾搭我?”陈嘉木一副笑嘻嘻的神情。

第一次看到画室墙上的那幅《清扬婉兮》时,我就被震撼了。画中的女子细致传神,流露出难得的古韵雅致。左侧题字落款的“嘉木”,正是陈嘉木。

或许是笔触过于细腻,以至于我一直以为陈嘉木是女生。

“那真让你失望了。你……喜欢女生?”陈嘉木一本正经地问道。

“噢,对不起。这是个人隐私,我会替你保密的。”

我终于真正理解了张老师口中“陈嘉木什么都好,就是爱说冷笑话”这一评价的含义了。在这么一副英俊的皮囊之下,究竟住着怎样一个思维古怪的家伙?

设计课上完,已经是晚上八点,暮色低垂。此时画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陈嘉木要留到最后离开,关灯锁门。

我收拾好画具,扬手告别。

陈嘉木关了最后一盏灯。一片黑暗中,他忽然问道:“你真的觉得那朵云像章鱼吗?”

我咬了咬嘴唇,当作没听见一般,转身离去。

陈嘉木给我们上第一节课的时候,问我们中间有谁想考设计系。

那时候女生装羞涩,男生装深沉,只有异类沈樟不来这套。她很认真地说道:“我思维比较活跃,适合设计系。”陈嘉木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她不谦虚的话表现出鄙夷,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把目光转向我,问道:“你呢?”

我说:“考考也无所谓,不过我想学的是动画。”

凡是看漫画的美术生,没有几个不对动画、漫画抱有梦想的,我只是其中一个。

我看到陈嘉木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却没有得到他的认同:“在中国学?”

我说:“能去东京自然好。”

陈嘉木认真地说道:“可是东京很远啊!”

“坐飞机过去只要四五个小时,我打听过的。”我略带讽刺地回应道。

陈嘉木忽然笑了起来,莫名其妙的。

八月时,学校开始了暑期补课。

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了很多,大概意思是高三会有集训,现在就不要那么频繁地去画室了,多用点儿心思在会考科目上,别最后拿个肄业证。

我只能像只啄米的小鸡一样不停地点头。

漫画和现实真的差距很大。还记得《灌篮高手》里的樱木,常常考零蛋,却依旧能去赤木晴子家补课。似乎在那个世界里,成绩不好并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很多美妙人生的开端。

就像月野兔,只要有爱与正义,就能“代表月亮惩罚你”。

临出门的时候,班主任又嘱咐了一句:“开学会举办艺术节,你准备一下班里的艺术作品展示。”

可惜,月野兔前世是月亮公主,而我前世大概是砧板上的鱼,这一世依旧只能任人摆弄。

“嗯。”

陈嘉木说:“既然想不出来画什么,干吗要接这差事?”

我说:“你看看咱画室的哪个人没接啊?”

陈嘉木耸耸肩,说:“沈樟就没接。”

我讽刺地笑了一下,心说,谁敢让她接啊!

况且,沈樟的画往往不敢让人恭维,明明人头像被她画得畸形,她却不承认自己画技有问题,而非要说,每一幅画都是画者对所处世界的看法。

那时候,林茜接了一句:“敢情这模特在你眼里就是外星人啊!”

坐在那里当模特的大叔装作没有听见,却瞬间铁青了脸。

后来,张老师告诉我们:“每一个人的画其实都是自己的自画像。”那时候林茜笑得特别夸张,拍着大腿说:“没错没错,沈樟的自画像就是外星人。”

陈嘉木说:“沈樟她可是很努力,之前留的设计作业就她一个人交了十份。”

我说:“可是沈樟那样的个性,早晚会让她死得很惨。”

陈嘉木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就这么一直看着我,像是在审视一张充满回忆的相片。记得张老师曾提起,陈嘉木在六年前刚进画室的时候很谦逊,交给他的工作从来不推脱,像是清理垃圾桶,他一做就是三年。他对谁都有三分笑意,对所有的批评建议都会虚心接受,从来不与谁发生无谓的争执。

就像现在的我。

张老师说,不要羡慕我总挂在口边的陈嘉木,也许有一天,你也是别人的神话。那时,我还不明白成为“神话”的代价。

那个夏季比太阳还火的就是刚完结不久的《反叛的鲁路修》。在上陈嘉木的课时,林茜就故意放肆地讨论其中的剧情,以此来鄙视他与我们的三年代沟。

“一会儿一个‘鸡鸭死’,”课间休息的时候,陈嘉木忽然朝我和林茜走过来,“你们都以为自己是C.C吗?”

看见林茜吃瘪愤愤离开的样子,我把快要进发的笑意又忍了回去。

陈嘉木来学美术的初衷其实是想考动画系的,只是高三临考前却变成了设计和建筑。所以,我们这些晚生三年的孩子在动漫世界里,永远无法赶上这位“元老”。

我问陈嘉木:你想有‘Geass(在《反叛的鲁路修》里指特殊的溶合之力)’吗?

陈嘉木笑笑说:“有它多危险啊!”

我开玩笑地说:“可是会有漂亮的女王C.C啊!”

话音未落,就听到了林茜的尖叫声。

我和陈嘉木跑到里间画室的时候,林茜已经被泼了一身颜料水,灰色的液体顺着她的长发流了满脸,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沈樟被陈嘉木拽着,才没有上来拽林茜的头发。我刚用纸巾为林茜擦了眼睛,林茜脱开我的手,拿起身旁的画板就要向泼她的沈樟砸。

只那么一瞬间,板子砸在了陈嘉木手臂上。

林茜看着陈嘉木手臂上的血口忽然哭了起来,对着沈樟喊道:“神经病,怕了你了,行了吧!”

沈樟抖了一下肩膀,嘟囔了一句脏话,拿起自己那幅扭曲的人头像转身走了。

我瞪了沈樟一眼,想骂出口的话在林茜的哭声中又咽了回去。

事情发生的缘由很简单。林茜看见沈樟在画人头像,见她把脖子上的肌肉画得太明显,就指点了一下,“画得和科学怪人一样,还考设计呢!”末了这一句惹毛了沈樟,她随手拿起身旁的水桶就泼了上去。

我也曾想像沈樟一样,对辱骂自己的人泼去冷水;也想像林茜那样,对着自己见不惯的事情直抒胸臆。

可是,就像不是所有人都想要Geass,陈嘉木不想要,我也不想要。我们已经明白了明哲保身的道理,所以学会了向强大的人妥协,向安全的方式妥协。

张老师托陈嘉木去美术用具店买临摹本和石膏像,不过由于他手臂受伤,就让我充当了免费劳力。

这家店坐落在地下商场东侧,阴凉而潮湿,透出一股发霉的味道。店铺走廊两边摆放着各种石膏像,有全身的、半身的,更多的是头像,有的被牛皮纸包裹着,辨认不出是哪个名人,没被包裹的则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指着其中一个面目狰狞的头像问道:“这是谁啊?”

陈嘉木鄙视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都不知道,你美术鉴赏怎么学的?”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有了一些印象。原作是全身塑像,重点体现了人物挣扎时的面部表情和全身的肌肉状态。

普罗米修斯,因为想帮助人类而偷了火神的火种带下凡间,开启了人类的新纪元。后来被宙斯发现,于是被铁链绑在海边的巨石上,每日被来袭的鹰啃食内脏,傍晚时内脏又重新长出,翌日继续被啃食,如此往复,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我说:“他多傻啊,好好儿的神不做,就为了人类而承受永恒的痛苦。”

陈嘉木说:“这就是希腊式的古典悲剧,伟大的英雄明知无法抵抗命运,却依旧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走下去,哪怕承受永恒的痛苦,这就是悲剧的魅力所在。”

我笑了:“怎么感觉在说沈樟啊……明明没有画画的天赋,却和自己过不去,还搞得像刺猬一样‘生人勿近’。”

陈嘉木没有说话,只是接过我手上装着临摹本的袋子。

等待结账的时候,陈嘉木忽然问我:“你家里人支持你学动画吗?”

我撇撇嘴,说:“他们觉得那是小孩子搞的玩意儿,没前途。可是我喜欢。”

我抱过亚历山大的头像,刚走出一步,陈嘉木转头对我说:“可是你要知道,人不是独立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

我看着神情泰然的陈嘉木,心中涌起浓重的失望,一时不能言语。

所以,当年一心想要学动画的你就放弃了吗?

陈嘉木,你不是我的神话吗?怎么会轻易妥协?

走出地下商场的时候,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阳光炽烈,照射在柏油马路上,仿佛散发出焦灼的气息。

陈嘉木站在我身旁,等待车流过往。

红灯转绿,我刚迈出步子,就被他按住了肩膀。

他说:“沈樟可贵而不可取,但是,现在的我们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夏季结束的时候,陈嘉木提着行李来画室和同学们告别。他微笑,一如初见的温和,说:“好好儿考,我在南方等你。”

我的心赫然跳了一下。陈嘉木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我张了张口,还未发声,就听到沈樟在后面说道:“早晚要去的。”

我又看到了陈嘉木那种很夸张的笑容,忽然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后,我还是追了出去。

陈嘉木刚刚把行李放进出租车的后备箱。我对着他喊道:“那个‘我在南方等你’是对我说的吗?”

陈嘉木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做了一个“加油”的口型。

我抿着嘴,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能问你当年没有考动画的理由吗?”

我想要听你的理由――一个不是因为妥协而放弃的理由。

陈嘉木想了想,说道:“建筑有面子,设计有‘钱途’,我父母说的。”

我说:“你不是喜欢动画吗?”

陈嘉木局促地笑了一下,说道:“喜欢算什么?”说罢,扬手和我告别,上了车。

来不及说再见,车子已经渐行渐远。在熟悉的街口,我一瞬间竟看不清自己要去的方向。

后来,在暗无天日的集训中,我常常画到肩膀酸痛。那时候停下笔,看着墙上的《清扬婉兮》,脑中就会有一段空白。

沈樟可贵而不可取。

那么现在的我们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我把笔扔在水桶里,环顾四周,看着每一个人都沉默不语埋头作画时,我忽然觉得好累。累到想要哭泣。

陆久瞳,你的坚持就一定是对的吗?

北方寒冷的二月,我踏上了艺考的旅途。

在冻得地壳都在噼啪裂响的季节,我在报名处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僵硬着手写好了自己的基本信息。当被报名处的老师问起要报什么专业的时候,我竟然犹豫了。

这段日子,几乎每天都会接到父母的电话:一定要考建筑和设计专业,别再做没前途的动漫梦了。

而就在我决定放弃美院的设计专业去报动画专业时,张老师忽然发来短信,她说:梦想和未来是两回事,喜好和前途不一定相关。

本来在胸口酝酿了五六年的理想,却在最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我忽然想起了陈嘉木离开时的笑,他说,喜欢算什么?

陈嘉木,当年你看着成千上万人的队伍焦急等待时,看着几百人同时在一间小屋子里起笔时,是否也有着和我同样的心情?

后来,有一个监考老师在看我的画时,忽然问起我:为什么我画里的人这么两眼无神。

我想了想,说:因为他迷茫。

老师笑了:模特才二十岁,人生刚刚起步,他迷茫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张老师曾说的话:每一个人的画其实都是自己的自画像。我说,我也二十岁,可是我却从未如此迷茫。

迷茫陈嘉木不清不楚的话,迷茫是否要尊重老师和家长的推荐,迷茫现在自己不断妥协的行为是对是错。在报志愿前,我给陈嘉木发了一条短信。我说:我究竟是在北方做一只前途未卜的鹰,还是去南方做一只云雀,依偎葱茏的嘉木?

陈嘉木说:你不是喜欢动画吗?

当我回望那被留在地上的几百张相似的画作的时候,我曾想过,究竟我们之中会有几个到达那遥远的东京?

当我每日都接到长辈们关心的询问时,我曾想过,我这样任性地抉择,如果失败了要如何面对他们?

我发短信:陈嘉木,你说过的,喜欢算什么。

我仿佛能看到陈嘉木在手机那端略带忧郁的微笑,他说:你终于明白了。

最终,我选择了陈嘉木所在的学校,服装设计系。踏上南方的土地,就瞬间被那潮湿的风吹软了身骨。

陈嘉木电贺过我后,答应带我逛学校。在人来人往的街前,我恍若入了梦境。他短信说快到时,我特地整理了一下衣衫。

陈嘉木走到我身边,把一直躲在他身后的漂亮女孩拉近了一步,笑着对我说道:“这是我女朋友,暮佳宁。”

这是我女朋友――暮佳宁。

暮佳宁。

和陆久瞳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听着陈嘉木的介绍,我忽然觉得好笑。那些曾经的幻想在这一刻终是画上了可笑又可悲的休止符。

我说:“你好,我叫陆久瞳。”

一年前,我对陈嘉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以为我们会有一个戏剧性的开始,一段美妙的故事。

你好,我叫陆久瞳,我很喜欢你。

你信不信,我看了你的《清扬婉兮》后就很喜欢你了。

可是,就算我喜欢你,陈嘉木,那又怎样呢?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戈薇,掉进井里就能遇到守护自己的犬夜叉啊!

陈嘉木,你说过,喜欢算什么。

大学第一学期结束的假期,我回到画室去看张老师。

在画室门口的空地上,我看到了沈樟。

离开这座城市之后,在电话里听张老师提起,沈樟没有如愿考上美院的设计系,她决定再来一年。

如今的沈樟还像以前一样,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顶在脑袋上,后脑有一撮头发被旋转成了宝塔的形状。

她仰着头,在看空中飘浮的白云。

我一如当初站在离她两米开外的地方,也抬头望。

青空之上,云团泛着微紫的光,缓慢地游走。

“你看那朵云像不像条狗?那种对人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的狗?”

我仰着头,脖颈酸痛。

陈嘉木曾对我说,当他第一次见到我迎合着沈樟说“有点儿像”的时候,他就知道,我会和他一样,被现实打磨,然后像条被驯化的狗一样妥协。

我望向沈樟,忽然发觉,她其实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心似孩童,有着看云的浪漫。

对我而言,成长似乎是无数次妥协的过程。因为畏惧而不敢说真心话,因为被期待所以违心选择……因为别人而说了太多不想说的话,做了太多不想做的事。

现在我才想明白,我之所以讨厌沈樟不是因为她的神经质,而是她的坚持以及绝不妥协――那是我极其羡慕,却不敢去拥有的东西。

在我们眼里的“神经病”反而有着我们所没有的执著精神。

“还没看出来吗?”沈樟走近我,用手指着南方的天空,“看,现在像不像一棵树?”

沈樟,如果我告诉你,在那湿润的南方其实并没有一株嘉木在等待你,你是否还会如此执著?

如果我告诉你,将火种带下人世,要忍受内脏被鹰啃食的痛楚,你是否还愿做像普罗米修斯一般的少年

我一直看,一直看,似乎看到了树的形状。可是那么一晃神,就不像了。

“看到没?”她继续问我。

我盯着天空努力地看。天光流泻,刺痛了我的眼。眼泪流出来的时候,整个天空都模糊了。

于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再也,看不到了。

上一篇:娱乐为形,思想为魂 下一篇:藏在头发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