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至死 抑或向死而生

时间:2022-09-05 07:22:08

娱乐至死 抑或向死而生

在巨大的小说出版浪潮中,从来不缺少平淡乃至俗套的故事,被淹没在这些文本中的我们,已很难能够再回味起阅读时的喜悦是怎样的。的确,我们需要的是那种有生命力、有冲击力的文字,来捕捉我们的人生火花,以帮助我们一起参悟生命的底蕴,可以说《沙床》就是这样的一部力作。让我们先来看一看故事的脉络,粗略看来,这似乎是一部以高校教师为主题的“文场小说”,年轻的大学教授诸葛,独身一人在上海浮沉,小说以一种自叙传的手法平缓地讲述着诸葛教授与围绕在他身边的恋人、朋友、同事等等之间的故事,有亲情、友情和爱情,更有形形的故事,最终,他死于家族遗传性疾病。小说文本很是简单,不过正是在这样简单的故事中,还有着作者不肯停歇的思考,关于存在的形而上追问。知识分子是一个敏感的群体,在曾经是伊甸园般存在的高校中,对于末世情绪的感应他们是格外的敏锐,换言之,这一“文场”就是一个充斥着末世情绪的地方,在消费主义大浪的袭击下,显得与欲望都市无异。这时每一个个体都显得如此的有限,被那高高在上的、无形的“不在场的在场者”安排与支配,一面是欲望都市中的洪流,一面则是个体存在的荒诞体验,这就是这群知识分子在都市这一另类“文场”中的生存状态。于是乎,作为其中一员的诸葛,被失望与迷茫所主宰着投入了这片苍茫之中,似乎娱乐至死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只不过我们从他的身上仍然看到了一份努力,一种向死而生的希望。

一、世纪末的都市浮生相

在一种平淡、缓慢,甚至还夹杂着些许的迷离中,葛红兵开始了他的叙述。时间犹如一弯小河水,静静地流淌着,亦如清平檐的名字,生命于此无比安静,与世无争。在这个城市之中,人们都在被焦灼的“大时代气息”裹挟着,“我”却幸免了,依然在这种平淡之中独行,即使是一团火红色的张晓闽闯了进来,也未能将这份静谧完全打破。

在读者们被开头这份小资情调所迷住,都以为这将会是一部都市言情小说时,死亡的阴影开始出现了,或许小说这时才开始走入了正题。自然,死亡并非突然降临,相反,它已经存在了很久,“诸葛家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四岁,这是命”,“我”在一种平淡之中将这个自己家族的秘密托盘而出,仿佛自己已经习以为常,毫无畏惧。从这一刻起,死亡的阴影就再也没有离开、消退,整部小说都被这份阴冷、绝望的气息所弥漫。这是一种死亡意识,没有人情愿,但它却主导了一切,诸葛也仍然只是一个有限的个体,身处世纪末的他并没有能够超脱于时代情绪。在大哥确实地死于遗传诅咒之后,诸葛家的男人都逐渐走向了消沉、崩溃。疾病是作为一个隐喻而存在的,“疾病被看作是丰富情感的表达。……疾病透露出患者本人或许都没有意识到的那些欲望。”①在这样一种极端的背景之下,它连接着死亡,同时也与欲望纠缠、重叠在了一起。背负着如此的死亡诅咒,诸葛俨然是一个孤独之人,在自己早已被注定了的命运的强大压力之下,他开始放纵、狂欢,尽情地释放欲望,在这个都市空间的各个角落里寻觅。的确,当死亡已然是注定的,那么狂欢或许真的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在这样一个充溢着焦灼气息的大都市中,人的进入更像是被“抛”入了其中,在这让人眼花缭乱感官世界中,就像是走马灯似的仅仅围绕一个毫无意义的中心——欲望转个不停,生活就像是一幕幕的幻灯片,迅速地在眼前掠过。金钱、欲望,牵引着人们在一系列的灯红酒绿之间游荡,在物欲与之中,人自身已经被物化了,任何形而上的元素都被摧毁,剩下的只有纯粹意义上的物质,他所追求的也正是如此。

只不过这样的欲望书写始终都是与一种死亡意识联系在一起的,“我”举手投足之间被注入了一丝凄凉的宿命的色调。由于这“死亡意识”的存在,诸葛决心抛弃一切亲情、友情和爱情,转而将自己投入黑暗之中,以欲望的追寻来平息自我的心灵。他越是狂欢,就越是深陷孤独,肉身的确在放纵中寻得了暂时的安慰,但是心中的躁动却始终未能平息。人总是会有疲惫不堪的时候,最后剩下的便是身心上的双重疲惫。这种看似富丽的生活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心灵的慰藉和幸福,除了不真实的感官刺激。诸葛一直都处在一种失重的状态,心中满是失败、不自信,以及无家可归的孤独与荒诞。

在自我身份被肢解之后,诸葛企图在一系列的破碎镜像之中为自己拼凑身份标识,当然,这似乎是一个天方夜谭。他只能是在这样一种既没有身份标识,又找不到生存价值的都市之中游荡,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归属,在现实和精神乐园之中同样遇挫,心灵没有方向,又都被这五光十色的繁华生活抛出了轨道,缺少温暖的慰藉,这种无家可归的痛苦滋味我们作为旁观者也不难体会。因为当你失去了自己的身份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你已经成为了没有灵魂的人。

我们注意到,主人公诸葛教授在文本中始终是一个有姓无名的存在,名字是一个人或物的标签,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证明其独一无二的所在。而诸葛始终只是作为一个姓氏出现,相信作者并非是随意的设定。没有名,仅仅只是一个姓,这就消解了诸葛教授这个人物存在的唯一性,也就是说,诸葛他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具体的个体,同时也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群体的映像而存在。他是这样的一群都市知识分子的缩影,他的生命轨迹也就是一幅完整的都市浮世绘。这正是作者的一个意图所在,他想要书写描绘的不仅仅是一个孤独生命的浮沉,更重要的是要从这一个例中勾勒出漂泊在都市大浪中的芸芸众生,为他们在世纪末的巨大悲哀袭来之际,所弥漫的普遍的孤独、静寂提供一次倾吐的契机。“随着消费主义思潮的日渐强大、西方话语的强力浸淫渗透以及主流话语的大力倡导,‘生产主义’与‘消费主义’成为话语中心,而世纪之交以来更是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从以生产为主的‘发展主义’向以消费为主的‘消费主义’靠拢的趋势,消费在社会文化生活中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地位……”②尤其是在繁华都市之中,更是提供了一个完整的欲望体系。固然,欲望乃是正常的人类本能,不过当它无限膨胀之后,则又将会走向虚无。1990年代末,正是一个狂欢的年代,“对20世纪中国现代文明的整体性失望,可以说是20世纪90年代文学精神的一个基本要素”③,《沙床》的书写承接了这一条脉络,尽管高校是一个特殊的园地,但是在“世纪末”这样的强烈情绪冲击下,它作为伊甸园的最后屏障也早已湮灭在了物欲横流之中。诸葛教授只是这都市末世浮世绘中的一个小小个体,他与他所代表的知识分子群体都一样地被一种悲观、颓废的末世情绪所感染,一同不由自主地在这一个具有“世纪末情调”的老上海④中沉浮,不知归路。

二、死亡边缘的叙述冲动

海德格尔这样说到,我们是被一种粗暴、不合理的方式“抛到世界上来”的,不管愿意与否,这都成为了既定的事实。而面对这“被抛”的状态,诸葛也在时时努力,试图抓住依靠。“我”阅读、听音乐,还有写作,努力地想要从中寻找到关乎生死、关乎人生存在这些问题的答案,所以我们惊异地看到,一面是感官欢愉的追求,一面则是无休止的关于存在的形而上追问,正如小说题名的英译:“Love and Illusion”(爱与幻象),身处于这样的虚无、混沌之中,你永远分不清楚何为真实,何为虚无,就在这样的纠缠之中,“我”驱使着自己的身体步履蹒跚地走在时间之流中。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在平日里诸葛是不能正常“发声”的,不仅因为他被包围在一群面具之中,而且他自己出于保护自我的目的,也被迫披上了厚厚的伪装。平日的交际圈内,他并没有可以与之言说的对象,“那么多人在一本正经地演戏作假”,这样的状态又怎么可能尽情倾诉呢?酒肉朋友只能带来狂欢与沉沦,同事董从文算是一个有见识的朋友,但是他也被迫远走异地,于是诸葛依然只能孤军奋战,继续周旋于那一层又一层的面具中间。在这里显而易见的是高校并非是童话般的伊甸园,相比之下更像是一个微缩了的欲望都市。在这样的语境中,文场、文场中人以及教授的身份等等都成为了一种虚化的存在,或许可以说,文场即都市的一种另类图景。不管你身处何地,你都无法摆脱那份四处弥漫的“世纪末的情调”,“诸葛作为教授存在于世纪末的欲望都市中,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末世的情感,包括生命和性情。面对死亡,是他真正要做的事情。”⑤

父亲的突然来访,让诸葛提起了关于“幸福”的话题,在他的眼中,父辈们才是真正幸福的,“温柔、仁慈与和睦”,这是最大的幸福。而父亲却认为“我”才是幸福的,因为“我们这一代差不多没有自我,只是按照惯例、按照长辈的意志、社会的意志生活,我们顺从太多,你们好一些,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至少想到把‘自己要什么’弄清楚。”而事实上诸葛情愿在欲望之中沉沦,恰恰是因为在死亡的阴影下,他迷失了自我,他不知道也不想去弄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只是一味地在浪荡中度日,最终虚无则是唯一的所得,所以“我”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最虚无的人。”

虚无成为了诸葛的一个身份标识,他的思考,他的书写,都是在为了打破或超越这份虚无的存在。作为小说的叙述人,诸葛出场的身份被设定为了大学哲学教授,这是一个有足够能力进行思考的角色,而且在小说文本中,他也一直在写作一本名叫《个体及其在世结构》的书,毫无疑问,这也是与个体生命、存在等等问题直接相关联的。之前我们曾经提到诸葛是一个群体意象的映射,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了作者想要为芸芸众生立言存像的努力,我们可以看到诸葛(或者说是作者)难以抑制的叙述冲动。“叙事改变了人的存在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当人们感觉自己的生命若有若无时,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破碎不堪时,当我们的生活想象遭到挫折时,叙事让人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感觉,重返自己的生活想象的空间,甚至重新拾回被生活中的无常抹去的自我。”⑥

这时,书写就成为了诸葛求证自己生命存在的一次无畏尝试,这时“我”展开的就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努力。通过这些文字的编织(自己书稿的写作、与裴紫的信件),“我”便将一些细小的生命碎片串连起来。如果说自己曾经的放纵,在高潮之后得到的仍然是虚空,那么现在通过这些文字的绵延,“我”终于可以接触到实地,在这种书写过程中,慢慢地拒绝了虚幻,“一个分裂的主体,借着文,同时欣然品味着自我和自我之崩溃两者间的一致性”。⑦就如同诸葛在对裴紫的倾诉中所说的那样:“在你这里,我体验到了日常的朴素的爱,那种深入到生活的每一个细微角落,包含着极大的物质性的爱……”正因为重新找回了对平常世界的感觉,洗尽铅华,重新回到凡夫俗子的轨迹中以后,“我的身体在复苏,它开始醒过来了,它感到了那美妙的要求。”这里再一次地提出了“爱与幻象”的纠缠,作为水火不容的两极,诸葛需要做的便是不断地超越,超越自己,超越存在。不再纠结与踟蹰,平淡地接受这种“日常的朴素的爱”,拒绝那浮光掠影般的欲望幻象,正是他踏出的坚实一步。

可以说,书中的诸葛、书外的作者都在进行自我超越式的写作,整个小说文本存在着这样一种状态,即内外双重的写作。书内,诸葛的思考都凝结于他的书稿《个体及其在世结构》中,个体始终是有限的个体,在面对无限之际,如何存在下去才是最直接的问题。列维纳斯就曾这样写道:“从本质上说,存在是奇特的,它撞击这我们,如黑夜一般,将我们紧紧地裹挟,令我们窒息,痛苦万分,却不给我们一个答案。”⑧既然已经命定地走在了毁灭之路上,那么坦然面对,平淡地往前走去,这或许才是最为合适的选择,而一味逃避也只能带来更大的恐怖与绝望。书外,作者同样也在叙述、书写,他记录的不仅是“诸葛们”的生命历程,同时也是一部完整的思考之书,亦如葛红兵自己对于《沙床》的定义:生命小说,我们固然可以将诸葛作为一个群体意象来考察,但是文本中的生命思考却仍然是基于个体之上而展开的。每一个个体都将要独自面对那万能的无限者,在这有限与无限之间展开的角力就是个体超越自我渺茫存在的历程,这样的张力书写是诸葛以及作者最终向往达到的。

人之所以伟大、崇高,就是在于作为个体的人敢于面对死神的挑战并进而去征服它,既然不管怎样我们都要面对死亡,那么我们就更应该选择抗争,以一种“向死而生”的态度来面对,“因为死亡与生命的真谛是矛盾的。然而,对人来说,这真谛就在于:在正反事例的衔接处,会亲历和认识到一种有益于生命的联系。”⑨时间之流固然会带走那有限的生命,但在经过那有限与无限之间的角力之后,我们终究会获得“向死而生”的升腾,而不是虚无的深渊。时间在流逝,永恒的沙床依然在原处,我们走在路上,“成为一个完成了的人”。

总的来说,小说在“文场”的背景中展开,最终文本却又逸出了“文场”,或者可以说这里的文场仅仅是一个隐喻性的存在,它始终是一个既无起点又无终点的世纪末处境。知识分子从来都是敏感的群体,面对着这种境地,作为知识分子集结地的高校——文场,就成为了作家们书写的首选。在小说的最后,诸葛以一种宗教式的涅槃,完成了自己作为一个人所需要走的历程,走向了那“往而不返之地”。他作为一个挣扎在世纪末情绪中的知识分子,最终完成了自己的救赎,从“爱”与“幻象”的纠葛中超脱了出来。葛红兵的笔触更主要地集中在了对于这种末世情绪的思考与超脱,同时也开启了“文场”探索的先声,他的书写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份有关世纪末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围城”式的实录。

注释:

①[美]桑塔格著,程巍译:《疾病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42页。

② 张光芒:《中国当代启蒙文学思潮论》,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16页。

③葛红兵:《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学整体批判》,《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

④李欧梵:《李欧梵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55页。

⑤引自葛红兵与笔者的邮件交流。

⑥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引子》,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⑦[法]罗兰·巴特著,屠友祥译:《文之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页。

⑧ [法]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著,吴蕙仪译:《从存在到存在者》,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页。

⑨ [德]弗兰茨·贝克勒著,张念东等译:《哲人小语——向死而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16页。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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