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读,为什么读?

时间:2022-10-30 03:20:09

相比于用500多页的篇幅细致分析从但丁到贝克特的《西方正典》,哈罗德·布鲁姆在2000年出版的小书《如何读,为什么读》更像是一本枕边读物。面对这类导读式的书籍,我们的矛盾在于,如果这些作品我都读过,何必要让另一个人絮絮叨叨地再介绍一遍?而倘若我没看过,又何必把时间浪费在二手阅读上?正如老年布鲁姆所说:“我快七十岁了,不想读坏东西如同不想过坏日子,因为时间不允许。”这也暗示着,他不会写坏东西,更不会把坏的作品介绍给普通读者。从书的标题,我们就可看出布鲁姆的坦诚。他想说的,正是普通读者最想知道的:如何读———阅读的方法论,以及为什么读———阅读的动机和状态。

布鲁姆放下学院精英一贯的训诫姿态,转而主动与普通读者交流,这与他对经典文学的推崇与坚守有关。但他的西方同行并没有放过这个满面诚意的老人,素来尖刻的英国学者伊格尔顿在英国卫报上嘲讽道:“布鲁姆操着纽约口音呼吁普世人性。诗歌已变成心灵中的华尔街,充斥着决意将老门卫全数清理进阴沟的固执的青年掮客。”

是的,伊格尔顿看出了布鲁姆将经典作品推向大众的用意:他试图从经典作品中找到一种纯粹的力量,来抵抗新左派掀起的文化主义浊流。但布鲁姆不相信教育体制可以捍卫经典,正如他从不相信政 治、历史和文化的那套理论可以取代对经典的审美阅读,他开始选择相信大众,也就是最普通的读者。但不得不说的是,他并没有放弃他的精英姿态。换言 之,他的最终理想是:让普通大众接受他的精英文学理念。事实上他也从未掩饰过这一想法:“文学批评作为一种文学艺术,总是并仍将是一种精英现象。”这可能正是伊格尔顿紧紧抓住不放的“纽约口音”。那我们要追问的是:这样有错吗?更现实的是,这样行得通吗?

将审美标准贯彻在经典作品的解读中,是正常且合理的。重要的是,如何在审美批评与大众接受之间找到一个对接点。在《西方正典》中,开篇即是巨擘莎士比亚,然后按照时间顺序从但丁一一解析到贝克特、乔伊斯、普鲁斯特,最后仍以莎士比亚收束。这无疑是最正统的作品导读方式。但面对冗长的名人录,也许我们读到歌德时就已经厌倦了,看到惠特曼又会稍稍振奋一下,但实在熬不过不停说教的托尔斯泰。而在《如何读,为什么读》中,布鲁姆借鉴了伍尔芙提出的依照文学体裁采取不同阅读方式的建议,分别从短篇小说、诗、长篇小说和戏剧这几种体裁的作品中选取了部分作家作品来解读。这不难看出布鲁姆心态的转变:他不再期待读者是全知全能的精英,他渴望传授的也不仅仅是学院派的修辞技巧、审美价值等,而是更加实用的阅读方式。

光是这一点姿态,我认为已经强过了耍嘴皮子的伊格尔顿。正如该书译者黄灿然在序言中所言:伊格尔顿“可能是缺乏某种更个人、更接近读者的孤独,更提升或扩大读者的自我深度与视域”。而布鲁姆是个“复杂的综合体”。这种复杂在于他仍是站在精英的立场,但是用一种更亲近普通读者的姿态,引导大众走审美化的路子,以对抗日益肤浅的文学阅读。

从《西方正典》到《如何读,为什么读》,布鲁姆理想的读者群发生了变化。但有一点是布鲁姆始终坚持的,他要求阅读必须是“针对这个孤独的读者,她为自己而读,而不是为那种假定为超越自我的利益而读。”这种孤独的姿态与其说是一种隔绝,不如说是一种提升和反抗。布鲁姆强调的阅读之乐,是在孤独的情境中,灵魂自我磨砺和提升所带来的喜悦。而在众声喧哗的时代,这种磨脑子的思维游戏早已被一泻千里的快餐式阅读冲击得四分五裂。普通大众更愿意花上百元看3D电影享受视觉的冲击,而不是一盏青灯伴古佛式的寂静阅读。

所以,布鲁姆试图教会普通读者一种享受孤独阅读的方式。它依然和审美体验有关,它也必须和审美体验有关。布鲁姆说,当你重读契科夫的《吻》或《三姐妹》,你会感到自己内心向善的喜悦和冲动;当你阅读华兹华斯的诗,你会受到“自然精神”的引导而走向崇高的暗示;《罪与罚》让你“穿过彼得堡某个把梦魇般的幻景变成现实的糟糕夏天”,(P184)而普鲁斯特迷宫般的《追忆似水年华》,让你带着爱和嫉妒去阅读,仿佛一次漫长深邃的旅行,最终会获得更饱满的生命形式。这种几乎让人沉醉的孤独的阅读,和冷漠、疏离这些缺乏善意和温度的词语当然不同,它指向的是一种寂静而充实的抵抗。

“没有美国人是真正地感到自由的,除非他或她在精神上是孤独的”。(P265)后理论时代,我们一边发明着各种理论和主义,一边又被这些理论死死锁住。停不下追逐荣耀和名利的脚步,即使得到了所谓话语权,也终会在新一波的理论角逐中落马。任何一股文艺理论思潮若是不以人性的探索为依托,都难逃昙花一现的命运。近年来美国学术界对文学审美自主性研究的回潮,也可看做是激进理论的某种转变和回归。文学需要孤独地体验,静默地审美,因为它最终也指向的是心灵的自由。

作为一名浪漫主义的忠实信徒,新批评实证和科学的面孔曾一度被布鲁姆激烈抨击。过于琐碎的文本细读理论在推崇想象力的布鲁姆看来是对审美体验的一种。而晚年的布鲁姆面对被过度膨胀的文化理论所挟持的普通大众,在感慨读者审美素养日益贫弱之余,选择了更加执著地守望在文学的审美阅读这片无功利的土地上。

但同时,布鲁姆已是不排斥技巧性的教授,在《如何读,为什么读》中,我们能看到的布鲁姆所做的折中的努力。他尽可能地收敛了自己对莎士比亚的巨大热情,不苛求读者对作品的审美价值有多么深刻的理解,而是颇为巧妙地将作品的价值和读者的自我提升结合起来,不得不说,这对于大多数普通读者,是更实用的阅读方式。

关于如何读书的原则,布鲁姆提出,首先要“清除你头脑中的虚伪套话”。术语只能造成思维的负担而不能让我们心灵更自由,被术语面具掩盖着只能让真实的意义不断消解在空洞的话语之中。然后是:“不要试图通过你读什么或你如何读来改善你的邻居或你的街坊。”布鲁姆对文学的美学追求是隔绝道德束缚的,这和他的第三个原则相辉映:“一个学者是一根蜡烛,所有人的爱和愿望会点燃它。”学者内心蜡烛的燃烧和“爱”和“愿望”有关,但和社会历史无关。第四个原则也来自爱默生:“要善于读书,我们必须成为一个发明者。”早年的布鲁姆是一个激烈的传统反抗者,他深刻的浪漫主义情怀使他一刻也不会放弃创造和想象。所以他期待他的读者像恶魔派的天才般用挥洒自如的想象,去接近最真实的内心感受。最后一个原则是“寻回反讽”,这源于布鲁姆对意识形态的鄙夷,刻板浅薄的意识形态理论无疑对作品的杀伤力巨大,“寻回反讽”是对文学性的一种复归。

众声喧哗的时代,精英的背影总是略显孤独。布鲁姆试图在重构经典之路上担任“启蒙者”的角色,在焦虑躁动的后现代文化氛围中传播永恒的美感。我们可以讥讽布鲁姆始终放不下高雅的精英姿态———要知道这份浪漫主义的“天才”情结已深深植入这个老人的骨髓。但我们不能蔑视与审美阅读共生的孤独感和使命感。正是这份与浮夸的大众文化疏离的孤独感,使人类精神始终保持着高傲不屈的姿态。萨义德说:我们在远方写作。对于普通的读者,我们也要有种“在远方阅读”的孤独感,这里的远方,就是心灵之光照亮的审美的家园。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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