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金钱

时间:2022-10-29 11:32:51

时间与金钱

八月天,本名尚伟民,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河南省作协会员,在《莽原》《山花》《长江文艺》《当代小说》《短篇小说》等文学期刊发表长篇小说《中原狐》、中短篇小说《遥远的麦子》《父亲的王国》《文人》《一个乡村的冬夜》《一棵什么苗在心底疯长》《夜游者》《出走》等70余万字;出版有中篇小说集《现实书》、长篇小说《城市的月光》(获2012年河南省"文鼎中原"长篇小说精品工程奖),有中短篇小说获过全国大赛奖项。

晚饭的气氛充满激情。

酒是少不了的。开车的,脂肪肝的,高血压的,高血脂的,高血糖的,装药片的,红脸蛋的,等等,都不能作为理由不喝,都得喝。

饭局的东道主、一家国企的副总谈建说,同学们小三十年不见面了,别找理由跟喝酒说事,我声明,谁都没有任何理由不喝酒。开车的把车撂这,要不找代驾。三高的,肝硬的,都不用说,跟同学之情比算个球。

远道而来,今天饭局的主角阚远一端着酒杯,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小声说,肯定逃不脱了,喝吧。你可别说话啊,你一说话估计他们还会灌你。

不许开小会,嫂子今天可没你的话,同学见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你可不能挡路啊。在市政府办公室当主任的李三明说道。

我爸戒酒了,他重度脂肪肝。阚远一上初中的儿子大声说。

别捣乱儿子。阚远一喝住儿子,喝了一大口说,我表个态,坚决拥护谈总喝酒号召,保证不拖后腿。

嗯,这才能显出阚政委英雄本色,不愧为人民军人。谈建也喝了一大口。

酒过三巡,除了阚远一的老婆与儿子不喝,九个同学就干掉了三斤白酒,个个满面红光,情绪激昂,出口成章。接下来互递名片,交换联系方式。

他们都是高中同学,毕业整整二十八年了,有的从毕业到现在与阚远一都没见过面。这次他趁回家探亲绕道与几个同学聚会,大家都很激动,当然也很热情。谈建第一个站出来,先为阚远一一家安排了宾馆,又设宴接风,通知在本市的同学参加。

接风的酒宴高潮迭起,时至九点,地上已经放倒了五个空瓶,每人喝酒平均达到半斤还多。知道阚远一还要在本市呆两天,大家争先恐后提出宴请。有人说请他一家三口吃本地烩面,有人说请他们一家吃海鲜,有的说请他们一家吃手擀面,有的说请他们一家吃水煮鱼。根本没有进行讨论,更没等阚远一表态,就有三个同学占住了两天中的一顿中餐(次日阚远一要外出办事,午餐不用安排)与两顿晚餐。

阚远一很感动。老同学都这么热情,宴请标准还这么高,出手都这么大方,有点出乎意外。在座的八个同学,除了谈建与白杨,其实别的同学当初关系都很一般,这么多年从来都没联系过。

白杨今天一直都没大说话。他是一个文化部门的中层干部,还是一个业余作家。此时,他坐在饭桌的下手,满脸溢满了笑。他看着浑身上下充满军人气质的阚远一,回忆着当初与他一起的趣事,内心里充满了温暖。

白杨的穿着,与阚远一及谈建差异很大。阚远一、谈建都是正装,西装革履,周武郑王的。白杨却是T恤、夹克,牛仔裤、旅游鞋,一身休闲打扮。在众多的面孔中,白杨的面孔显得淡定而沉静。最初,白杨的计划是在谈建的接风宴之后携老婆孩子请阚远一一家吃火锅。但他看人多饭局少,轮不到一人请一次,索性就没说话。

宴请的事说定,饭局接近尾声。阚远一问,明天谁有空,陪我去办事。我自己一人开车太寂寞。

谈建说,我明天有个招标项目要谈。

李三明说,我明天有个会,给你派个司机替你开车吧。

还有人说,我陪领导出差。又有人说,我得接送孩子。大家都有事情。

我陪你吧,我明天没事。白杨看大家都有事,说道。其实他也说好明天要与单位一把手去省厅办事,只好请假了。

说定,谈建派车将阚远一一家送到宾馆,同学们各自回家。

阚远一回到宾馆,妻子便问,白杨不是你最好的同学吗?这个说请你那个说请你,他怎么连话都不敢说啊?是不是经济状况不好?

阚远一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好像他混得还不错吧。

那怎么不说请咱吃饭啊?你天天说跟他铁,他却表现最差。

不能这么说,他明天不是陪我去办事吗,够意思了。阚远一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有些疑惑。曾经非常亲密的高中同学来了,他应该请吃顿饭。不就是千儿八百块钱吗?他不会穷到请不起一顿饭吧?

好了好了,有饭吃就行了,你就别多操心了,饿不着你。阚远一情绪突然有些不好,一股火气莫名其妙地冒出来。

阚远一的火气立即就点燃了妻子的火气,她说你跟我发什么火?你的亲密同学不够意思怨我吗?

阚远一说了句真扯淡,然后拉开门去儿子房间了。临走甩下一句话,你自己在这思考吧。

阚远一自己清楚,那火气,来自他对白杨请吃饭的在意。高一时候,白杨因为气管炎咳嗽被同学们怀疑是肺结核,因为怕传染很多同学都不敢跟他接触,一起吃饭的几个同学都撤了,只有阚远一和另外一个同学坚持跟他在一起吃饭。这件事,对白杨来说可谓至关重要。他不止一次说,要不是你俩坚持跟我一起吃饭,我真承受不了那种巨大的精神压力,说不定就退学了。

那时候,阚远一几乎天天晚上都要陪着白杨出去散步。他们肩并肩走在田间小路,阚远一一边倾听他的倾诉,一边开导他想开点,振作起来。

他忘记了过去?在他最苦闷最颓废的时候,我拉了他一把,因此我们的情意加深了很多,彼此成为高中同学中最铁的人。可他,面对自己的到来,为何如此消极呢?最热心的,是谈建。派车去高速路口迎接,食宿安排,组织聚会,精心安排。接风的饭局,堪称精彩:有昂贵的龙虾、辽参,有稀罕的野猪、山鸡等野味,有价格不菲的野生甲鱼、牛蛙,还有澳洲橘子、美国蛇果;酒是三百多一瓶的名酒,烟是几十块钱一盒的名烟。一顿饭下来,少说也得三四千元。

白杨家里有什么困难?要不他无论如何都会请吃一顿饭的。

阚远一想着,一边劝慰着自己。他意识到自己不该有火气,更不该对妻子发火。他对看电视的儿子说,你看吧,我去看看你妈。

敲了好一阵门,又站在门口好说歹说,妻子才把门打开。他嬉皮笑脸地哄妻子,她却不理他,往床上一躺,给了他个后背。

他说,向敬爱的老婆检讨如下,我发火是极端错误的,保证立即改正。

妻子扑哧笑了,说,去去去,别在这贫了,懒得搭理你。

服从命令,立即睡觉。阚远一作为一个县团级领导,在讨老婆欢心这方面,却是很能俯下身子的。他躺在妻子身边说,白杨肯定有啥困难,不然他肯定会请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是老同学,二三十年不见面,咱可不能计较这,那样就太俗了。

我也是感觉奇怪才说的。听你说你俩那么好,我想他会最热情,谁知道他最靠后。也许他真有什么困难。妻子说,好了好了,不说他了。时过境迁,同学算啥啊。

阚远一对妻子的话很不是滋味,想驳她几句,怕再次引发战事,便忍住没吭声。他望着天花板发起了呆,很久都没有入睡。

次日一大早,阚远一刚起床,白杨就到了宾馆。他对阚远一说,一起吃早餐吧。宾馆的早餐没特色,去外边吃豆皮卷油条和豆花吧。

阚远一不禁暗笑,多年不见,远道而来,花几块钱请老同学吃早餐,他这也算请我们?

白杨很坦然,没有一点不好意思。阚远一跟他并肩走出宾馆,小声问他,白杨,你家里没啥困难吧?有啥事可言一声,别不说啊。

有啥困难?挺好的。白杨说过,把一只手臂放在阚远一肩上,问他,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县城吃豆皮卷油条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我打烂人家一个碗,赔了五毛钱,把我都吓哭了。钱还是咱俩兑的呢,我身上只剩两毛钱,你替我拿了三毛。

白杨笑笑说,真怀念那次的油条和豆花。

吃完早餐回到宾馆,李三明派的司机已经等在大厅了。妻子与儿子还没起床。他们因为到九点才出去转,没跟阚远一一起去吃早餐。

坐到车上,阚远一问白杨,他们都给我名片了,怎么没见你的名片啊?这么多年,升官了吧又?

我倒是有名片,没带。都同学,用得着名片吗?同学就是同学,没有职务高低,没有级别。白杨淡淡地笑笑,我是瞎混,现在除了工作,大部分心思都在写作上,升什么官啊。

说说,他们现在都怎么样?阚远一问。

都不错吧。白杨说,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个个都是风光无限。

你呢,跟他们比?阚远一又问。

我就那回事,还算不错吧。我感觉,我的精神生活可能会更丰富一些。白杨说着,岔开了话题,问,跟哪个女生有联系啊?当初你参军走时候去送你的那个杨柳红,后来怎么样了呢?

还提那事干啥。本来就没啥,通了几封信就断了。显然,这个话题阚远一不感兴趣。

白杨想了想,他与阚远一,也是通过一段时间信,他没考上大学回到了农村,就中断联系了。后来他到一个偏僻的学校教书,几乎与所有的高中同学失去了联系。直到他因为写作小有成绩,县里给解决了转干问题,他才又开始与部分同学取得联系。而这,已经是高中毕业十年之后。

说说这些年你在部队的情况吧,肯定有不少故事吧。白杨说。

部队会有啥故事?新兵连训练,下连队,考军校,上学,再回部队,一步一步熬过来,就这。阚远一对自己轻描淡写。他又说,倒是你,虽然没考上大学,可大家公认你是咱班最成功的一个。还是你说说你吧。

哪里哪里,我这叫什么成功,也就是离开农村了吧,有点出人意外。大家都认为考不上大学就得呆在农村,我算个特例吧。白杨说起来也轻描淡写。

后来,两个人的谈话变得散漫。阚远一说得最多的,是如何升官,一心想拼到师级,能穿一辈子军装。白杨却显得有点淡然,想过平静的生活,心思都在自己喜欢的文学创作上。当然,他没有给老同学谈文学。

阚远一更加确定白杨的经济状况不是太好。一个人光说写东西,不想着挣钱、升官,能会有钱吗?他劝他道,白杨啊,你得想办法挣钱,搞好家庭经济建设啊。离了钱,啥也干不成。你可以写畅销书,写电视剧啊,听说这很挣钱啊。

白杨笑笑,说我也想过,可做不来。再说了,我要求也不高,有房子住,有自行车骑,天天有肉吃,我很满足了。俺两口工资还不算太低,养一个孩子,也够了。

阚远一摇摇头说,你的想法有问题。到我们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的,没钱可不行。

白杨没有跟阚远一争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和追求,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必说服谁。

在一个村子的一座楼房里,阚远一与和他一起入伍的一个战友相见。他的这位战友初中都没毕业,当了三年兵就退伍回村了,现在是村里的掌门人。但村级干部跟穿着中校军服的团政委站在一起,还是显得有些寒碜。

阚远一把带来的一件好酒和两条好烟放到正当门的八仙桌上,对老战友说,这烟和酒都是新兵送的,都不赖啊。

村级干部很高兴,说你当大官了还能记着我,够意思。

午饭当然是一场猛喝。在乡里的第一食堂,村级干部点了很奢侈的饭菜:鸡鸭鱼牛羊猪肉全有,稀罕的是驴鞭、牛鞭,还有蝉蛹;酒是当地老窖,度数高劲大,醇厚猛烈,酣畅过瘾。因为阚远一是重点打击对象,白杨喝的相对少一点。这场酒,白杨看到了阚远一与战友之间的深情厚谊,也看到了他衣锦还乡的洋洋得意,还看到了战友对他的敬仰与佩服。

白杨不觉有点失落。大凡人,很少有脱俗的。他之所以不与其他同学去争抢宴请,就是对自己的收敛。他清楚,在老同学面前,特别是在这个正值春风得意的同学面前,谁不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实力。

白杨很奇怪。都四十多岁了,同学之间,还张嘴闭嘴都是级别,都是升官发财,真让人有点心凉。不假,请客吃饭需要真金白银,办事需要权利与人脉。可我们是同学。我们从纷繁复杂、充满虚伪与交易的社会交际圈,转到简单纯真、充满友情的同学聚会,怎么还念念不忘那些令人生厌的东西呢?

从外地回到市里,离晚饭时间很近。白杨陪阚远一在房间继续闲聊。老婆孩子坐谈建安排的车去附近一个旅游景点玩了,还没有回来。

白杨提出次日让自己的老婆孩子陪阚远一的老婆孩子去逛公园,阚远一却推掉了。他说,市里公园也没啥特色,就不去了。睡个懒觉,起来洗漱,就直接去饭店吃午饭了。

白杨不再说啥。他感觉,阚远一对同学设的饭局很有热情。

今天的饭局是李三明安排的,饭店是萧记烩面。这萧记烩面可不是一个小面馆,而是在全市挂上号的气派饭店,各种清真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价格也不菲。

按昨天所说,参加今天饭局的人,还是昨天的原班同学。临近晚饭,谈建打来电话,说有客户在,他必须作陪,就不去了。

阚远一并不计较,说,谈建真够忙的,当这个副总也不容易。

白杨陪阚远一一家打的去饭店。路上,阚远一又接到李三明电话,说饭菜都安排好了,你们先喝着,我这先跟一个副市长在另一个房间招呼一会儿,喝两杯马上过去。

阚远一说没事,你先把领导打发住,咱同学都是自己人,早点晚点没关系。

到了饭店,凉菜已经上好。李三明的一个手下在房间等着,热情地为大家服务。阚远一一家与白杨坐定,随后即赶来三个同学。这时候阚远一电话又响了,另一位同学因为老家来人也不能到场。

阚远一仍然大度地笑着,说没关系。最终,这次饭局缺了两个半(李三明中途赶来,按缺席一半计算)人。阚远一一点也不计较,说大家都很忙,有点事来不了很正常。

接下来的两顿饭,都有两三个人因有事缺席,但并不影响饭局的气氛,大家仍然很兴奋地谈论感兴趣的话题,没有因为谁缺席而不快。

所有的饭局白杨一次也没有缺。他推掉了所有的事情,一心一意陪老同学。有时候,他们面对面而坐,并不说多少话,仅仅是在一起。很多时候,白杨默默地注视着阚远一,想从他脸上找回年少的痕迹。可越看越感觉那个成熟的男人的面孔越陌生。年少的纯洁,幼稚,还有朝气,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了。

我们荒芜了太多的时间!平常,我们有多少时间是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呢?我们做着无意义的事情,说着无意义的话,消耗着时间。可每个人还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在领导面前,在下属面前,在朋友面前,在同学面前,甚至在家人面前,大家都装做很忙,好像不忙就不是人一样。

白杨心里有很多独特的想法。他特别讨厌官场和职场上那些没有意义的形式,也不想装模作样。他想活得本真一些,活得洒脱一些。

送走阚远一,白杨回到家里。老婆说,我总感觉,咱没请他们吃顿饭,就好像缺点啥,心里老过意不去。

他们争着表现,就让他们请吧,我何必跟他们争呢。白杨坦然道,再者,生命是以什么计算的?时间。我拿出时间陪他,就等于把我生命的一部分给他。你说说,生命与金钱相比,哪个更贵?

话虽这么说,可他会这么理解吗?老婆叹了口气说,有几个人,把时间看做生命,又能把占用别人的时间,看做是占用别人的生命呢?

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心里清楚就够了。白杨说着,打开了电脑。他在新建的文档上,敲出了一篇文章的标题:时间与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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