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于好 1期

时间:2022-08-27 02:09:21

宫林,本名张功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18届高研班学员。

呼啦啦的阳光浮在玉米的秆叶上,跳动不已,让这些昨天刚刚躺倒的玉米秆叶的颜色简单起来。嫩叶青青,衰叶黄黄,青黄分明。酷似此刻正在掰棒子的田针针的心情一样洁净。

之所以如此,除开秋阳高照,眼前亦少了庄稼的阻隔,一马平川地开阔起来,还有一层――丈夫回来了。回来还给她买了件米黄色褂子,穿起来合身,大方,下摆挨膝,让她一下子年轻了几岁。虽说干农活粘脏快,但她还是穿了出来,将昨天砍玉米时的那件土不啦叽的短打服扔进水池里。衣服事小,关键是丈夫想到了她,心里有了她。这么多年,他第一回给她买了衣服,也是第一回把她放在心上暖了一暖吧。

女人都喜欢这口儿。哪怕昨天男人还与别的女人相好,今天只要回家来,她们表面上虽绷着嗔怪,内心已经软化了。更何况他给你买了件好看合身又洋气的衣服呢。衣服真是女人的七寸啊!针针一出村,就给几个同茬的女人围上了。她们缠线穗子一般,问哪买的,多少银子,这么好看。话里溢满了眼气。欢欢拧了她的屁股,嗔笑道,骚娘们,这回男人回了心转了意,你也该降降温,压压骚了吧?针针白了她一眼,别提那一壶了。喜喜接了话茬,不提那壶了,提提这件衣服,真洋气,真浪哎。佳佳则拧了她的腮,说浪不浪,写在这儿呢。瞧瞧这脸,忽然有了粉儿,这可是黄脸婆少有的。快快交待,昨晚跟男人干了几火,床腿压断了没?……哈哈哈。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开起玩笑来,真是无拘无束,荤腥浓烈,如狼似虎啊!

但是,到了地里,真正把具体而实实在在的劳作梳理下来时,还真得当牛做马。不然,从庄稼变成粮食,再从粮食变成钱,可不是自动完成的。庄稼得收割才变成粮食,粮食要打净晒干,运到粮站,才能变成钱。钱这玩意儿,爬到口袋里,让口袋和心都有沉甸甸的踏实感。这一过程就是苦和累,不容易啊!

针针蹲在平躺的玉米秆上,将这件洋气的桔黄外衣的下摆翻上腰来,免得秸秆上的尘土弄脏了它。这种顾忌,对她来说,已是久违的感觉了。在浓烈的秸秆的刺鼻气息之间,偶尔会闻见一丝新衣服上的清新气味,她觉得舒坦。她想,其实女人是最容易满足的。有时只需一件衣服,有时呢,只需一句话。她因为这件衣服而高兴,也曾因为一句话而委身于一个叫麦堆的男人。刚才欢欢叫她降温,压骚,就有这一层意思。

这事有点那个。唉。

你纵有一千个怨恨理由,一旦给男人戴了顶绿帽子,算是找回了心理平衡,却又增添了一层愧疚。真是矛盾。

这几年,出外打工的男人,在城里拈花惹草的不少,家中老婆不甘寂寞,红杏出墙的也不少。在这种“平衡”中,她没问过别人的感觉,反正她是有些愧疚的。

将每棵上的棒子掰下来,撕去皮子和柔软的须缨,一枚纺锤状的棒子便黄橙橙的托在手里,光滑光滑,还有些温热。掰棒子这活儿,比起砍玉米秆的大刀阔斧,可得细心多了,是差别不小的工种。得耐下心来,一株一株细寻。有的一株生一个棒子,有的则生两个,多的还有三个,大小不一。大的一目了然,咯吧扭下来,吱啦撕去皮,呼嗵扔到地墒沟里。小的就容易漏掉。虽小,它上面的玉米粒与大个上一般大小,也有二十几粒吧,漏掉岂不可惜。

当然,干这种活容易急躁。一抬眼看见长长的地垄上全是排排躺的玉米秆,掰了半天,才挪了五尺远近,何时能掰完呀?这么一急,手下的活儿就毛糙了,漏下的棒子也会增多,可叫那些捡漏的,俗称“馏棒子”的人高兴坏了。你高兴就高兴呗,别张扬呀。他们馏到不少棒子,还在村里议论,谁谁谁的掰棒子水平可不粘,跟猫盖屎似的,一垄地能漏一竹筐大棒子哎。他们用左右手搭出一尺长的距离,说恁长的棒子,都瞅不见吗――这岂不是占了便宜又卖乖,气人吗?

温煦的阳光缓缓静静地洒在地面上,很像她的心情,不急不躁,天清气朗。地的那一端,自己男人正在砍秆,嚓嚓嚓的劈砍声有节奏地传过来,不紧不慢。这叫她一点也不急心,掰得从容顺手。渐渐地,有了点玩味感。她的手热烫起来,棒子滑腻腻地经过手中时,像男人胀大的那玩意儿――这种感觉叫她的脸不觉红了,耳根发热,心跳加快。瞅瞅四周,幸亏欢欢她们不在,否则,不定又捣鼓出什么段子呢?脸红心跳一会儿,想起昨晚与男人在床上的那一幕来,不禁轻叹一声,他老了。朝地的那边看看,发现男人的背驼得厉害,他弯着腰砍玉米秆,这姿势更显他老了。

这个时候,地头有人喊她,说有人要买她的鸡。

她站起来,疾步走向丈夫。见他已汗流浃背,她叫他歇会儿,庄稼活儿,得悠着点干。丈夫笑笑,还是自己女人亲呀。他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针针告诉他,有人来买鸡,得回家一下。他说你回吧,别忘了,晌午咱也杀一只。

针针说:“一只七八十呢。”

丈夫说:“也是,有点贵了,吃掉可惜。”

针针不理他,但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心想,这群鸡,从鸡娃到如今,我是怎么喂的?你一回来,还嫌院子臭哄哄的。我可是经常把它们赶到南坑里呢,否则,院子里可能更臭。臭倒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可怕的是这些鸡吃得太多。她不喂什么添加剂,喂的是纯粮食,小麦、玉米,还有就是南大坑里的野草野虫子。当初买鸡娃时每只五元,如今最小的也七八斤了,每斤七块一。算一算,几个月没白费,见利了。但她心里明白,如果没有这个快要见底的大葫芦坑,没有茂盛的野草和虫子,光靠喂粮食,几个月算下来,赚不到什么钱。现在,因为天天早上赶过去,晚上再赶回来,省了不少粮。鸡在那里会自己刨食,个个吃起来一丝不苟,如同赶考的举子。早上出门时,个个的嗉子都是空袋子,晃头时左摇右摆。晚上回来时,个个都吃成了拳头,走路时坠得头直往地上碰。别说嗉子的空与实,明眼人瞥一眼它们的毛发就明白了。早上灰不拉几,晚上却油光鲜亮,真正地获了不少营养。这不光省了粮食,又叫人看见她的鸡是无公害的绿色鸡。当别人羡慕她时,她心里美滋,表面却一脸苦相,唉声叹气道,明年说什么都不喂了,除了赚了一院子的臭气和一个粪堆,投资的与收益的一综合,刚好持平,没塌上财政赤字,算是烧了高香。欢欢她们讽刺她,你把每个鸡屁股都缝上吧,光吃不屙,既长重量,又讲卫生,多好哇。

其实,她倒是喜欢它们多屙些。这些粪可不是废物。那个粪堆是人家定了户的,明年一开春就拉走。人家种小金甜瓜施这种肥,长出的瓜比喂了蜜水都甜,在市场上跟哈密瓜叫板呢。别人看那是一堆粪,她却看是一把钱哩――不能叫别人知道。麦堆告诉她,只要能挣钱的事,都是商业秘密。

来人是麦堆。他虽然常年在家,依旧穿得周周正正,这可能跟他在村委会里写写画画有关吧。

“今儿可是桃木的,要现钱。”她说。麦堆笑笑。

他来买鸡,多是村委会来客人了。上面来人,爱吃桥头小饭馆的“柴鸡烙馍”。但大家都晓得,那儿的柴鸡虽是真的,却不是绿色的。因为生意好,萝卜多了不洗泥,他们给柴鸡偷偷喂了添加剂,长得快,一个月顶人家长半年。所以,村委会招待上面客人,不管他们是来检查计划生育,还是宣传禁烧秸秆的,还是到砖场的池塘钓鱼的,全吃“绿色鸡”,不吃饭馆铁笼子的。叫麦堆去村里买。

麦堆好赊账,但针针不怕,村委会有收入。年底那百十亩河滩地的租金收上来,麦堆马上通知她去领,给的价全是高线的。也就是说,眼下虽使不上现钱,等于在村委会存着呢,年底祭灶的麻糖一炒好,便能连本带息一同结掉,划算。

麦堆盯了她的桔黄外衣,唏了一声,说真洋气哎。说着伸手在她胸前胡拉了一把。说那家伙回来了吧。针针眼一瞪,说那么大的动静,你没听到啊?说着话走向院角的铁笼子。

铁笼里有三只大鸡。鸡长到这个份儿还好,再大就不好卖了。超过十三斤的,人家说吃起来有猪肉味。也不知他们什么逻辑,能把鸡肉吃出猪肉味来。特别是村委那些人,包括麦堆都说,鸡太大,都过了更年期,不好吃。所以,她将几只大鸡关起来,不叫它们随大部队去坑里潇洒了。

她白了他一眼说:“我给你逮个靠近更年期的去。”

这话一下子拨动了麦堆的那根神经,他激动起来,从身后猛地抱住她,挟往了堂屋。在沙发边褪了她的裤子,说亲亲哟,快点,咱俩加个班吧,改善改善生活……“改善生活”,只有他俩明白什么意思。

针针没有来得及脱外套,结果一场痛快之后,弄脏了新衣服。好在秽物是涂在衣服里子上的。她擦不干净,只得脱下来。她拧了一下他的脸,说你急得跟狗不得过河似的。麦堆又亲了她一下,说那就到河里扑腾扑腾嘛。

他给她一张老人头,抱起鸡就走。针针说等等,这鸡刚好十三斤,我再找你十块钱。麦堆说算了,不能叫你吃亏。他匆忙走进胡同的阳光里,边走边抿头发。那只鸡咕咕挣扎着,撒着稀屎和凄凄的叫声。

这张百元红票,在澄明的秋阳下如同火苗,烫着针针。她的脸热辣辣的。梅豆架下的凉风让她渐渐冷静下来时,一丝愧疚袭上心头。男人既然浪子回头,自己就该与麦堆一刀两断。洗了手脸,才想起新衣上的秽物来。得赶紧洗净它。这可是多年来男人第一次给她买的。将衣服搭在院子的晾衣架上,挤了点牙膏,用一只旧牙刷小心翼翼地刷了起来。总觉刷不干净。如果在暗处,根本看不出来。但在阳光下,蛛丝马迹还在,有点刺目。这怎么是好?

男人回来时,她已经将那地方刷了几遍,而且挤尽了水分。那水印黑黑的,像一块讨厌的病癣。她想起了麦堆以前跟她说的一句话,“任何事情都会留痕迹的。”当初他们相好时,他刚到村委会当文书,经常到欢欢家的蘑菇棚里发个小钱,点个名什么的,指指点点,很内行的样子。种蘑菇先要育种,将营养料填在塑料袋里,这也不是什么累活儿。但要填得结结实实才行。填养料的多是妇女,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都脸熟。工钱是计件分发,一袋五毛。麦堆就发那钱。发钱时他先要检查袋子填得磁不磁实,让那些偷懒的,填得暄软不实的再填一些。这些女人就说他,又不是你家的蘑菇棚,你监督恁严干啥,你跟老板娘相好咋的?麦堆不温不火地说:“任何事情都会留痕迹的。要是老板娘发现,就不发钱了。”

大家都说他肚里墨水多,进了城,一准能挣大钱。但他走不脱。女人有肾病,老娘又卧床。孩子十七岁,打工去了。家里三口人,女人干不了重活,老娘下不了床,几亩地就看他了。

大家都说他仗义。兄弟三个,哥哥和弟弟都不照顾老娘,只有他照顾,还没有怨言,难得。在村里,大家本着百事孝为先的原则看人,只要你孝顺,一俊遮百丑,与人家女人玩猫玩狗的事可以不予计较。原因很简单,如今的年轻人太忙太自私,自顾自己,不顾老人了。

麦堆有文化,能写会画的,虽不进城,在村子里也没闲着。当然,他可从来不到盖房的工地提一兜水泥,也不到砖瓦场拉一车砖坯。他不干那些流汗伤身体的活儿。他干的活儿也并不比那些活儿挣钱少。春天,他帮人家推销树苗。夏收时,他去国道上领回几辆联合收割机,帮人收麦子。到了秋收,他除了领收割机,还领犁地的旋耕机,因为秋收后马上就种冬小麦了。冬天春天农闲了,他就到蘑菇棚来帮忙。他自己有辆机动三轮,偶尔会到几十里外的水果市场批发一车皮水果,在桥头热闹的地方叫卖。

有人说他偷懒,不干重活儿。有人说他勤快,总有事干。

村委会的客人吃饱喝足之后,有的喜欢打打麻将,他总是摆手,说不会那一套。但是大家都不相信,连村支书都说他会的多,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并且不无嘲讽地点着他的脑袋,说他不光会实在的,还会老鹰子日青蛙――玩花的。他马上反击,说支书是哈巴狗日乌龟――玩闷的。因为村支书女人是个哑巴……村委会这几位,平时经常打渣子骂玩。

什么样的领导就带什么样的兵。平日里,与针针玩麻将的欢欢、喜喜、佳佳这些年轻女人开起玩笑来更是放任自流,无比。她们出牌时基本上不叫牌名,爱叫牌的外号。这些外号多与男女生殖系统有关。打二条时,说是棍■;打七条时,说是;打八万时,说臊岔子;打一条时,说野鸡;打三条时,说裤衩;打二筒时,说胸罩等等。谁要是和了,就该遭骂了。和二条,点炮的说你挨■捣了;和七条,说你想了;和八万,说你臊岔子痒了;和三条,说你没穿裤衩,有意送的;和二筒,说给你个胸罩戴戴等等。谁和了牌,挨了骂,心里也比点炮的舒服。全都笑呵呵的。

农闲时候,她们有时打到晌午,从赢家那里提点钱,到小饭馆里买些啤酒小菜,吃了接着玩。全是她们四个玩。谁若有事,她们就不玩了。

麦堆是欢欢的表哥,亲溜溜的姑表兄妹。当初针针在欢欢家的蘑菇棚里填养料,填得手痛时也会耍点奸,少填点。检工的麦堆明明查到了,却只是敲敲袋子,看看她,并不叫她返工。这叫她有点感动。赶上活儿多的时候,这儿每天有二十多个女人填养料。看见麦堆将别人不实的袋子挑出来,要她们再填时,针针心里热乎乎的。这么多的女人,他却独独为她网开一面,这不是缘分吗?平时在村街上,会撞上好多男人,哪一个关心过你,说过一句暖心的话呢?小处见真情。后来二人相好,亦是水到渠成的事。

男人离开的日子里,她曾痛恨他的绝情寡义,痛恨那个勾引他的女人,无聊时打打麻将,觉得心里好受一些。可到了晚上,睡着空荡荡的床,心又空了。

还好,她有一个孩子,还有个婆婆。孩子懂事,初中毕业就进了城,学汽车维修去了。耳背的婆婆呢,有意思,除了吃,啥都不爱。她总是捡人家扔掉的死鸡死鸭吃,因为她没钱买肉。她一个人住在老宅里,早把宅里的树木卖得干干净净,买肉吃了。村子里只要有人家办红白喜事,她都忙着去轧轧水,刷刷碗筷,人家自然会留她吃饭。散席后,那些白腻腻的肥肉没人要,全让她端走了。

她跟针针处得不错。针针每每在打牌吃饭后带点剩菜,她全笑眯眯地吃了。针针不如意时朝她发火,她耳背听不清,也是笑眯眯的。喜喜她们羡慕针针,说还是你臊岔子有福,摊上了这么个二百五婆婆,算是有了出气筒,心里不憋屈,得比人家多活十年八年的。而村里人都说针针嘴恶心肠热,有了好吃的总想着给婆婆送去。这婆婆呢,从没说过针针的不是,总骂自己儿子不是货,被狐狸精迷住了,抛了针针,良心算是喂了狗。人家说这婆婆虽老虽聋,一点不糊涂,心里敞亮着呢。

这回男人回来,也全靠了婆婆和小姑子。这十年,针针与他没有通过话。也有人劝针针改嫁,针针不改嫁。没有自己男人,但有麦堆呀。他除了帮不少忙,还知道疼她。因此她对媒婆说,再寻个男人又如何呢?如果他有孩子,会不会疼爱我的孩子?如果他没孩子,还得给他生一个,又得几年洗尿片,又得几年穿不了干净衣服,吃不安生饭菜。欢欢她们都支持她,说你想得对,现在的日子比有个男人都惬意。有了男人再打麻将,就有人管了,失了人身自由。她们的男人就因干涉打麻将与她们生过气,干过仗。女人呀,不一定夜夜搂个男人才睡得安稳。即使男人天天在眼前晃悠,有时心里也像缺了点东西,到底缺的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男人的回归也不是突兀的。春节前后,小姑子便来捎了几回话。

小姑子告诉她,是他们的儿子寻到了爹的电话,父子俩通话了许多回,儿子叫他回来。但他顾忌针针不让进门。

大年初一,针针与儿子起了五更。儿子在院子里放炮,她请婆婆过来时,儿子说,家里太冷清。她当时没明白儿子的意思,接了一句,“你要是领回个女朋友,不就热闹了吗?”

儿子苦笑,伸出仨指头道:

“我们仨,三人三代啊!”

据小姑子说,男人与那女的早分了。因为他们的生意不好,那女人去了另一个城市。他们没有孩子牵扯,纯属野鸳鸯,说不定狐狸精又投进哪个有钱男人的怀里去了。她要针针原谅男人。男人很感激她,这么多年不光养大了孩子,还把老娘照顾得好好的。如果同意他回来,他就扎根农村,在家里老老实实,照样能挣钱。再说吧,孩子也大了,该找媳妇了,找媳妇就得翻腾房子,盖个洋楼才能搭上帮……欢欢她们也过来劝她了。针针听了劝,她相信俗语的“听人劝,吃饱饭”。当初与麦堆相好,犹豫不决时,欢欢劝她,不能亏待自己,更不能便宜那个负心人。他把你甩了,你就没必要为他守节。想一想,没错。这些年如果没有麦堆帮助,日子不知会过成什么样子呢?

没有经过太多考虑,她就让男人进了门。

男人倒也有点痛改前非的气度,一回来,便攥了镢头去砍玉米了。

说他有点气度也好,说他的脸皮厚也好,反正,他没有在家偷懒。他若在家休息两天,也没什么奇怪。以前他最不爱干农活的。因为不爱农活,才跑进城里,才给狐狸精缠上的。缠得他外出十年没有音信儿。

如今他的体型都变了,有了啤酒肚,声音也粗了不少。尤其牙齿变化最大,吸烟吸成了黑牙根。还有一种变化,就是他懂事了。今天出门时,除了镢头,就是往兜里塞了三包烟。针针瞪了他一眼,说一上午,你能吸恁多?他嘿嘿一笑,说见人敬烟嘛。我又不是烟囱,哪能吸恁多?敬父老乡亲的。

这可是明显的进步――十年前他可从不敬人烟的。证明他心里已经知道在乎别人了。能在乎别人,他岂不是更在乎自己的亲人。外边的世界改变了他。针针心里热了一下。

回家的男人在水池边洗了手脸,咕嘟咕嘟喝了一气温水,站在院子里,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那件晾晒的衣服。衣服在阳光下依旧桔黄,而她的脸色有点泛红。她的心紧跳了几下,身子下意识地挡住衣服上的那块湿印,生怕他会过来,嗅出异味来。这么多年,她跟麦堆的事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大白天里,麦堆来找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尽管这胡同里年轻人很少,可还有老人和孩子呀,他们同样明白麦堆过来的用意。但她以前真的没有心慌过,没有过心跳过速,没有过面红耳赤。有时,她还要送麦堆出去,碰上了婆婆,她会喊一下婆婆,叫她知道麦堆来过了,有意朝她示威似的,也好叫她向儿子传个口风。针针明白,婆婆与男人暗中有电话联系。男人托人给婆婆捎过一些钱来。她想叫男人晓得,我田针针在家也不亏过,理直气壮地给你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子。

这次怎么心慌了?

为什么怕男人看见这块水印?

按理说,刺刺他的心,硌硌他的眼,不是自己多年来的一个愿望吗?

可能与已经大骂过男人有关吧。男人几天前就回来了,住在老娘那里,托人过来管闲事,以求破镜重圆。她虽然心里同意,表面上别不过劲来。几个伙伴帮她出主意,为了挣回面子,她破天荒地跑到大街上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阵。欢欢她们伴在左右压阵。她提着男人的名字,说这个家简直成了你的旅社了,甚至连旅社都不得,住旅社也要花钱吧,走时跟老板告个别吧,倒好,白住,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田针针当人看吗?……骂得很多,无非是叫外人知道男人在外胡混十年,现在落叶归根了。怎么样?狐狸精再妖冶,还不是败给了咱!一通臭骂,张张扬扬,风风光光,引来不少村民围来安慰。大家劝她大度点,男人以前走错一步,现在知错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给他个改正的机会,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以前那一页翻过算了,只当做了个恶梦吧,梦醒以后,还是明朗的天和宽敞的院子,还是好日子……欢欢她们少不了为她出谋划策,说这多年针针的苦不能白受,男人想回,总得有个说法吧。不然两口子再拌了嘴,或者再来了狐狸精,他再出去胡混怎么办?总得给他下个紧箍咒吧。

村委会来人调解,又拉上男人的近门叔伯,一块过来做个见证。空口无凭,有人写了个合同,算是立字为据。男人看看合同,上面除了给针针五千元钱是实实在在的,其它的全是虚的。什么和睦相处,什么团结邻里,什么尊重妇女等等,八股一堆。男人一笑,朝大家散了一轮烟,很利索地签了字。又朝大家抱拳相谢,说自己年过骂年(指45岁),今后定当好好过日子,不但过好小家,有机会还要为村子这个“大家”多做贡献。针针算是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挣足了面子。

一向爱写写画画的麦堆没来,这种活儿以前多是他弄的,这次没有参与。针针以为他一方面是回避,另一方面是“做贼心虚”吧?

已经挣足了面子的针针明白,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今儿与麦堆的事过分了,能不做贼心虚吗?

还好,男人很快转移了视线。他的目光瞄向了墙角的鸡笼子。在阳光的阴影里,笼中的两只鸡可能因为捉走了同伴,正瑟瑟发抖。见他凑近,马上又蹦又跳,咕咕惊叫,血红的冠子甩动不休。但因为身体笨大,行动也笨拙,爪子不时踩到铁条缝里,弄得身子歪来倒去,没个安稳。

针针过来,两只鸡与她熟,没了恐慌,昂着头看她。针针问男人:“真想吃鸡了?”

男人回屋寻了瓶啤酒,在阳光下咬去盖子,仰脖喝了一气,抿抿嘴说:

“猛一干农活,真有点累。”

针针拿出那张百元票,朝他哗地一晃,说怎么样,一只一百,卖给村委会了。

“麦堆来买的吧?”男人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瓶口说。

“谁买都得给现钱。一只一百,捏着它,心里舒坦,踏实。”她说,“就是不好抓,它垂死挣扎,这不,把我的新衣弄上了粪。”

男人笑笑,喝口酒,说:

“一百元呀,不容易。城里的小姐陪一夜,才一百元啊!”

针针的脸又红了。但她马上平静下来,撒娇般地推了男人一下,说你什么意思,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气人呀?

男人又笑笑,一仰脖,喝完了啤酒。他将空瓶子扔到鸡笼边,问针针家里有没有创可贴。针针说有,马上进屋给他找。

他右手上的血泡破了,正往外渗血。针针帮他贴好伤口,说受苦啦。他拍拍她,转身出门。针针问他干啥去,他说还不到晌午,再砍一会儿去。针针拉了他一把,说别去了,天晴好,不赶工。咱们杀只鸡子吧。

“我不敢杀,你来杀。我先烧热水,呆会儿好褪鸡毛。”她说。

男人迟疑一下,突然抱住了她,亲了她一下,说还是你知道疼人。

她烧水时,他取下那件衣服,进屋给她披上,说你穿上好看。她笑了笑,把菜刀递给他,叫他磨快点。男人笑呵呵地拎着菜刀,在水池边嚓嚓磨了起来,声音并不刺耳。看着锅窝的火苗舔着锅底,她的心平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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