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到底有没有妖?

时间:2022-10-14 08:50:10

中国,到底有没有妖?

1.

中国古代有许多貌似信手拈来的小故事,却足以秒杀现在多数中国电影,比如蒲松龄老先生这篇《偷桃》。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余从友人戏瞩。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闻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问:“作何剧?”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吏以白官。少顷复下,命取桃子。术人声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所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云:“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园中,四时常不凋卸,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曰:“我已失口,悔无及,烦儿一行,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耶?

《偷桃》收录在《聊斋志异》第一卷,紧挨它的一篇,叫《种梨》,也同样是惊险得可爱至极。《聊斋志异》(第一卷)最吓人的故事,后来多次拍成电影,就是《画皮》。乌尔善执导《画皮2》,重要贡献之一是探索了中国式魔幻的边界和更多可能,而他在这个过程中干的最惊险的一件事,是把《画皮2》弄成了3D电影。

2.

说到志怪和对叙事空间的追求,南朝梁代吴均《续齐谐记》那篇《阳羡书生》,我倒一直觉得,是个比《画皮》更摩登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东晋,阳羡县(今江苏宜兴)有个叫许彦的人,一天他在绥安山中走,遇见一个年纪十七八的书生,躺在路旁,说自己脚痛,求许彦将他放入手提的鹅笼。许彦以为他开玩笑,便打开笼子,结果,书生真就钻了进去。奇怪的是,笼子没有变大,书生也没有变小,他却安然地与一对鹅并坐在一起。许彦提起鹅笼行走,也没觉的重。许彦往前走了一阵,在树下休息,书生这时出来,对他说:“我想为你设一薄宴,以示感谢。”许彦点点头说:“好啊!”于是,书生从嘴里吐出一只大铜盒,盒中有各种酒食,光彩照人,世上少见。

两人酒喝数巡,书生对许彦说:“本来我带着一个女人,天天跟随我,我想把她叫来陪我们喝酒。”许彦说:“好啊。”于是,书生从嘴里吐出一个女子,大约十五六岁,衣服华丽,容貌美绝,同他们坐在一起饮酒。过了一会,书生喝醉,倒在地上睡着了。那女子对许彦说:“我虽与书生结为夫妻,可我却怀有怨思,早就偷偷同另外一个男子相处一道。书生既然睡着了,我想暂时把他叫出来,希望你不要说出去。”许彦说:“好吧。”于是,女子便从口中吐出一个男人来,年纪大约二十三四岁,也显得十分聪颖可爱,并同许彦寒暄畅叙。

书生睡觉将要醒来,那女子连忙吐出一道屏风,把书生遮挡起来,书生于是叫女子同他一道重又睡下。另外那个男人这时对许彦说:“这女子与我虽然有情,但也非一心一意。方才我偷约一个女子前来,现在想趁此机会看看她。希望你不要泄露此事。”许彦说:“好。”于是,这个男子又从口中吐出一个女子,年纪大约在二十岁左右,与他们一道同宴共饮,嬉戏谈笑好长时间。直到他们听见屏风内睡着的书生有动静,这男子说:“他们已经睡醒了。”然后迅速将所吐出的女子放入口中吞回去。不一会儿,书生处的那小女子就出来了,她对许彦说:“书生快要起来了!”然后将那个男子吞进口中,单独与许彦对坐。书生起来后对许彦说:“这一觉睡得太久了,让你独坐,挺难受吧?天色已晚,只好跟你告别。”说罢,便将那小女子连同所有铜器全吞进口中,只留下铜盘送给许彦,并告别道:“没什么东西可留作纪念,就把这个盘子留给你吧!”说完,书生飘然而去。

这个故事,说起来迄今也有一千六、七百年的历史,却有着令人惊叹的空间想象力,古代“中国人,似乎早就获悉了一条只能用语言来测量的时空的狭路,更能若无其事地暗自往返于其中。”考虑到这个故事成形年代之久远,它独特诡谲的空间逻辑,我看足以和诺兰的《盗梦空间》相媲美,但若有人考虑将它拍成电影,却十之八九会往“小三的小三的小三……”这个阴招子想下去。

中国古人的故事世界,看上去荒诞不合常理,但他们不慌不忙、不动声色地驱使语言,以面不改色的神情,静静编织不合理的世界。在那里,书生口中吐出的美女,正一一吐出驱动桃色故事的机关装置。所以,如果有女子问,“可以让我吐东西出来吗?”我们不妨学许彦的回答,说,“好!”反正在书生醒来之前,还有的是时间。

拍电影就拍电影,讲一个好故事,永远是说书人的本分。

3.

不久前,在上海电影节,举办了一个所谓“当新浪潮遭遇航空母舰:华语片的救赎之道”的论坛,坛主请乌尔善、王小帅、管虎、娄烨、张元、陆川等中生代导演坐而论道,说到情深处,陆川竟然哽咽失声;但也有人明显不在状态,宿醉未醒的张元,原本一直在台上打盹,其时竟让陆川的哭声给惊醒。

陆川爱哭,张元嗜睡,这都是常识,重点是,陆川为什么哭,张元又为什么睡?据说陆川哭的是《王的盛宴》成片审定遇到些小麻烦。隐约感到,这桩台上的小事的背后,蕴藏着某些永恒的真理,不妨记载下来,留作纪念。还是那话,拍电影就拍电影,讲好故事,永远是说书人的本分。演戏和其他,交给演员和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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