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高中生的中国学年

时间:2022-09-30 04:26:55

美国高中生的中国学年

4月18日上午,北师大二附中的一间教室里,55名十六七岁的美国高中生上了一堂不一样的中文演讲课。他们演讲的话题从中国的高考、孔子、中国和缅甸的关系到新加坡的惩罚制度,以及一个日裔美国孩子在中国的特殊感受,真实展现了他们在中国短暂的8个月里的所见所闻所思。

这是美国海外学年项目的一部分。在过去的48年里,该项目每年都会把200多名美国中学生送到其设在海外的学校,和当地人一起生活、学习,并组织旅行考察。这些人大多来自私立学校,其中约40%可以拿到奖学金。今年5月底,海外学年中国分校第18届学生,将结束他们在中国为期九个月的学习生涯,返回美国。他们中的一部分,将进入哈佛、耶鲁等名牌大学。

“这并不是结束,我一定还会回来。”在接受《凤凰周刊》记者采访时,不止一位受访学生这样表达对中国的好感。

“从笼子中解放了出来”

赵子龙来自威斯康辛州的Shorewood Public school,―所公立中学。赵子龙当天演讲的题目是《方言》。他向他的美国同伴介绍中国方言的差异,认为方言是中国文化里最有意思的部分,可以通过方言来了解一个人、一个地方,―段历史。他即兴说了一段东北话和北京话,赢来台下热烈的掌声。

很难想象,这个戴上眼镜像极了哈利・波特的17岁男孩,在他八个月前落地北京的那一刻,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中文,连词语也只会讲最简单的“饿了”、“吃饭”、“睡觉”。

在街上,人们总会对这位金发小伙子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也乐于回答好奇人士的疑问:“我来自美国,我是北师大二附中的学生。”

刚来中国时,很多美国学生脑子里通常带着这样那样对中国的偏见。墨子文那时最害怕北京的空气污染。几乎每一个人听到他要来北京,都会说:“小心点,北京的污染太严重了。如果你在外面待太长时间,你会患上一种特严重的病,甚至很快就会死掉。”

飞机落地后,他紧张地走近舱门,慢慢地吸一口气,等一下,又吸了一口,结果,他确定自己没事――设有咳嗽,身体也没问题。

墨子文脑子里的那个北京有点落后:房子都是古老的,跟故宫一样漂亮;路上车比较少,出行必须走路或者骑自行车。结果来了以后,他发现北京是中国最现代化的城市之一,从中关村――“一个高科技的地方”坐车到“一个非常传统的地方”圆明园,只需要花五分钟。

生活一段时间后,几乎所有学生都会纠正对中国的误解,但他们的美国朋友仍会好奇地问:“在中国骑熊猫是不是一种交通方式?”“你需不需要每天按的指示做事?”“只能用愚蠢来形容这样的问题,虽然几年前我也可能那样问。”赵子龙说,很多美国人还保留着上世纪60年代中国留给他们的印象:大家都唱《东方红》、穿列宁装。在来中国前,他的同学非常担心――他从中国回去后会不会变成一名共产党员。

赵子龙看过一些中国电影,大多是功夫片,与现实中国没有多大关系,不过,《荆轲刺秦王》给他留下了很深印象。“那部电影其实跟现在的中国是有关系的。那个人被杀死了,原因是如果他活下去,会对社会稳定产生很大的危害。这和美国不同。美国人一般来说比较重视个人,但中国人可能会更重视整体。”他说。

而在安火山和贾瑞娜的想象中,中国人都没有自由。贾瑞娜听说中国人看电视的时候,电视经常黑屏。安火山从他妈妈的中国学生那里了解到,在中国没有办法上Youtube和Facebook。这些传言被部分印证,但他们都认为,“没想象的那么严重”。

安火山想象中的中国还包括:北京非常脏乱,路上都是垃圾,司机不遵守交通规则,到处是交通事故,空气污染很严重,每天都看不到太阳。半年多后,他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笑着说:“又是谎话。”他的同伴伊申明则说,与美国完全不同的生活体验,把他们“从笼子中解放了出来”。

有中国家人惦记,感觉真好

美国海外学年项目最早设立于1964年,由美国菲利普安多弗中学、菲利普艾斯特中学和圣保罗中学联合创办,目前成员学校已经发展到28个,其宗旨是开阔美国高中学生的视野,帮助他们了解其他国家和民族的文化传统及生活习惯。上世纪90年代初,该项目决定成立中国分校,他们选择的合作伙伴是北师大二附中。

北师大二附中给美国学生提供教学场所、部分师资,协助他们获得留学签证,提供部分接待家庭资源,并为两国学生的交流提供机会。和其他中国学生一样,美国学生要穿二附中的校服,参加学校的开学典礼,以及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两年一度的文艺节表演等。

每周一到周五,从早上8点到下午3点,赵子龙都会在北师大二附学楼六层上课。中文课由有经验的中国老师教。根据不同的中文水平分成六个班,每班不超过10人。每个星期二,他会有一堂小班中文课,学生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同学。英文、中国历史和数学课则由美国老师教,所得学分将会受到美国高中的认可。此外,由海外学年中国项目主任白茜授课的中国社会与文化课,面向所有学生,内容包括中国当下时事。赵子龙还选修了古筝,在一次晚会上,他和同学表演了一曲《渔舟唱晚》。

每个美国学生都有自己的中国家庭。根据海外学年的要求,接待家庭距二附中应在骑车25分钟车程以内,得给美国学生安排一个单独房间,家长不经常去外地出差,而且每天下班以后能及时回家,让美国学生真正感受到中国家庭的生活氛围等等。入选的接待家庭每月可以得到2600元人民币,作为美国学生的生活费。

每天―放学,赵子龙便骑车回家――对他而言,那是比学校更重要的地方。他的中国妈妈叫周玉芝。8年前,周的女儿赵雯在北师大二附中读高二。她有一次看到美国学生们上课,课桌都围成圆形,和中国孩子大不一样。怀着好奇心,她没和妈妈商量,就填写了海外学年接待家庭的申请表。这让周玉芝有些措手不及:“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的家庭一下就国际化了。”

周玉芝至今记得那是2004年8月27日下午,当石老师喊到凯丽的名字时,一个金发碧眼、皮肤白皙、深眼窝、高鼻梁的漂亮女孩向他们跑过来,和她拥抱。这个女孩,正是赵子龙的姐姐。

开学前夕,周玉芝决定为凯丽买辆自行车作为见面礼。她和先生专挑商店里款式新、价格贵的山地车,凯丽却坚持选择款式简单、价格便宜的普通车。“真没想到一个美国孩子能有如此良好的消费习惯和理念,原来我们的独生子女,全是被我们这些当家长的惯坏了。”周玉芝开始反思自己的家庭教育观。

第一周,周玉芝每天都接送美国女儿凯丽上下学,教她沿途车站名称,让她学写站名。她甚至模仿售票员报站的口音,帮凯丽练习听力,唯恐凯丽坐过站而迷路。一周之后,她让凯丽自己坐车上学,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带好家里的地址和联系电话,还告诉她万一迷路就找交警求助。凯丽却笑着安慰她说:“不必担心,迷路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经历,通过问路,我正好可以练习用中文和中国人打交道。”周玉芝听后,惊讶极了。“在中国,孩子走失,那简直是塌天的事,而凯丽对待困境,却能积极面对,利用每一个机会挑战自己,锻炼自己处置突发事件的能力。”

父母对凯丽的细心照顾,有时候甚至会让赵雯心生醋意,但每当听凯丽叫自己“姐姐”时,她又从心里萌生出一股怜爱之情。凯丽也从周玉芝一家无微不至的照顾中,体味着东方式的家庭温暖,她说:“有中国家人惦记着的感觉真好。”她也常常在放学途中给中国家人买一些水果,周末给家人和邻居做一顿美国饭。

“美国家长对孩子是推出家门式的爱,让孩子在各种环境中挑战自我,提高独立生存能力。而我这样的家长是搂抱式的爱,甚至不愿意孩子到北京以外的高校读书。”通过和凯丽的交流,周玉芝开始调整对女儿的教育方式。

在九个月的相处中,凯丽真正变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直到她离开后,赵雯的爸爸还常常坐在凯丽住过的房间的沙发上发呆。凯丽后来考上哈佛大学念英国文学,如今正准备升入医学院。一有时间,她便回到北京看望她的中国父母。赵雯大学毕业后也去了美国阿拉巴马留学,并得到凯丽一家的照顾,称呼凯丽的父母叫爸爸妈妈。两家人已经成为了一家人。

中国孩子“好厉害”

凯丽一家堪称美国的“海外家庭”。40年前,她爸爸就曾参加海外学年的法国项目,至今每周仍和法国父母通电话。“西方国家发展逐渐减慢,中国却正处在上升期,到中国生活,有利于相互影响,增加对彼此的尊重,从而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恶性竞争。”他一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有在中国学习和生活的经历。

凯丽从中国发回的照片,让她的弟弟Hans非常着迷。凯丽还给他描述中国乡村和的生活――在那里,人们都信佛教,生活方式也和其他中国人不一样。早上8点,凯丽在看太阳升起,这一幕令Hans至今记忆犹深。

2009年8月,赵雯第一次造访这个美国家庭,给他们带了很多有中国特色的礼物,她教Hans认象棋上的汉字,给他讲棋盘上楚河汉界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有人的生活跟我大不一样。”Hans决定高二时参加海外学年项目,到中国去!

Hans的决定得到父母的支持和姐姐的鼓励。来到中国后,中国妈妈周玉芝给他取了一个好听的中文名字――赵子龙,并告诉他,赵子龙是三国时代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无论多忙,周玉芝都会抽时间陪赵子龙练中文。最初,赵子龙常常被一个句子憋得脸都红了,如今,他已经完全能够用中文表达自己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他们的话题从遥远的中东,到中国历史上的“”,无所不包。

这些美国孩子还和中国父母经常谈一些国际上有争议的话题,比如台湾和。贾瑞娜的中国母亲叫郇靖,她心里老绷着一根“民间外交”的弦。“我得告诉他们,普通中国人是怎么看待这些问题的。”在她的影响下,贾瑞娜开始觉得,“”时期中国政府拆毁藏族人的寺庙是不对的,但如今,如果出去,对当地的经济和藏人的生活,都没有好处。

海外学年会给每一期学生安排三次旅行,一共30天,目的地大多是云南、贵州、甘南、福建等地的农村,学生们和当地的农民一起吃住,体验农村生活。在云南西双版纳的景洪,他们还和当地学生一起学习。他们还一起过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放鞭炮、逛庙会、走亲戚,艾雪豹甚至跟他的中国妈妈学得一手包饺子的好手艺。

周玉芝每天都要抽时间和美国儿子一起读10页《许三观卖血记》,赵子龙读得很认真,书上做满了密密麻麻的注解。他说,从这本书里,他了解到中国农民的生活真不容易。

经中国爸爸介绍,赵子龙认识了一个河南的同龄人――他的父母在北京,以做琴为生,他却因为户口不在这里,不得不十几岁就离开父母,一个人回河南老家念书。他告诉赵子龙,河南是一个没什么机会的省,他得非常非常努力,否则就没有办法离开河南。“他好厉害,”赵子龙同时觉得,自己的运气非常好,这辈子也不会吃他那样的苦。

中国妈妈在“”中的经历也带给赵子龙极大的震撼。周玉芝的父亲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中被打为“白专”典型,9岁的周玉芝被赶回河南洛阳农村。“那是Hans无法想象的。我们那不是物质上的苦,是对未来的迷茫。别人走到你面前时候,会吐你口水,因为你是‘黑五类’子女,你爸爸是枪押着回去的。我始终在找一条突围的路,但个人的命运始终和国家联系在一起的。”她时时处处表现,努力学习,做一个“可教育好的子女”。恢复高考后,她为了去县里听课,早上4点多就起床,走两个小时山路去占位置,没有书,只能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

在赵子龙看来,周玉芝曾经遇到困难,比他这辈子可能要遇到的所有困难都大得多。“我的美国爸爸妈妈,到现在为止,甚至到他们死的时候,也不会经历那么乱的一个时期。”

在中国的最后一个月,赵子龙和同学安火山要做一项研究,他们领到的题目是――外地人在城市的贫困问题。但去哪里找那些穷人却成了问题。在美国,无论多大的城市,总有穷人的聚居区,在北京,他们却没发现有这样的地方,因而非常纳闷――“中国的乞丐都住在哪里?”

赵子龙直接去餐厅找服务员或者工地上的工人,问他们住在哪里。他还逮住任何一个可以和中国人聊天的机会,问他们对一些事情的看法。结束采访时,他反问记者,“你觉得中国会不会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像西方的民主国家?”(图片除署名外,均由海外学年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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