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未来的思考

时间:2022-09-23 04:11:39

戏曲未来的思考

曾几何时,戏曲是中国人最主要的娱乐方式,五花八门的戏曲腔调响彻城乡,戏曲文化无不渗透到人们生活的各个角落,影响着国人的审美和价值取向。但是,改革开放以来,有着悠久历史的戏曲却逐渐退出了大众娱乐的视野,沦为少数相关专业人士自娱自乐的高雅艺术。

然而戏曲的衰落是由多种原因造成的,假如仅就其本身问题来说,首先,我认为新时期戏曲剧目在选材、剧本处理上的失当,乃是戏曲当前缺乏观众的关键所在。许多戏曲从业人员一味追求戏曲剧目的“精英化”方向,把戏曲过分“神圣化”、“殿堂化”,结果令戏凸越来越背离广大观众的审美需要。他们认为:传统戏曲的道德观、价值观太落后了,故事也过于陈旧,认为新一代观众希望看到的,是具有现代意识的戏曲作品。当然,这种论断也具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不可否认,传统戏曲现在看来确实节奏过于拖沓,思想也不太符合当代标准,革新、发展是完全需要的。但这些戏剧从业人员却没有看到人类的审美有随时代变化的一面,但也有很稳定的一面,因此戏曲新剧目的创编必须随时代渐进,而并非和传统彻底剥离。

比如他们从自己的知识结构和个人爱好出发,想当然地认为戏曲的现代化就是和传统道德观、价值观决裂。于是新编剧目处处与传统背道而驰,强调思辨性、哲理性,剧情时时出奇,刻意制造一些匪夷所思的人生两难处境,思想上则强调空泛、抽象的“人性”,而且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打出“文化批判”的旗帜,从各个角度抨击中国传统道德的虚伪与腐朽,但剧情的走向却往往最终归于虚无,在批判的同时并没有建立起新的理想标杆。例如号称“都市新淮剧”的《金龙与蜉蝣》,与其说是描写了“帝王人格”和“平民人格”的矛盾撞击,不如说是暴露了人性在困境下的巨变与扭曲。因为戏里“平民人格”并没有显示出它的力量,反而被吞噬。剧中主要人物都无一幸免地趋向于“恶”,最后当原本纯洁的男孩杀死亲爷爷金龙后,也没有去完成父亲蜉蝣未实现的心愿返回乡野,而是被推上宝座,成为了新一代君王。另外一些较有影响的剧目如《秋风辞》、《节妇吟》等也是一样,都无一例外地深刻描写了人性的阴暗和人类的无助。应当承认,这样的剧本无疑是严肃的,艺术质量很高,触及到了一些生活的本质。但对于普通观众来说,让他们如此接受这么灰暗的理念却是极其残忍的。对于专业人士来说,戏曲是他们的工作,所以勤于思考,善于挖掘,但大多数观众来到剧场看戏,只是休闲娱乐,不是来跟“人性”较劲的,更不是为了接受教育。他们没有“精英们”那么深刻,日常面对的生活也远没有戏中的复杂。所以大多数人还是希望通过艺术来印证自己的信念:虽然不乏丑恶,但这个世界仍旧存在美好善良,总有些让我们值得活下去的东西。好莱坞电影模式就是如此,尽管他们发展了将近百年,但故事仍旧“换汤不换药”;尽管也经常受到全世界知识分子的批评,但仍旧为普通百姓所喜闻乐见,明知那只是美丽的谎言,也愿意在漆黑的影院里做一场美梦。

虽然还是会有一些高素质观众,还是喜欢具有反思精神的戏曲,但什么事也架不住扎堆儿,艺术需要独创性,这样的戏看一两出可以,但雷同的思想在大部分新编戏里不断重复,久而久之也会令人审美疲劳。而反观当代西方歌剧、音乐剧等艺术,不难看到,他们的立意、故事结构和表现手法往往各不相同,争奇斗艳,但主题大都是抒写人类共同的情感,贴近普罗大众价值取向的,并不一味强调所谓的反思或批判。可是我们的新编戏曲,却是创作者编得苦、演得苦,观众看得也苦,当戏曲失去了娱乐大众的根本功能后,又怎么能埋怨观众的逃跑?

其次,戏曲艺术的内容和形式是紧密相连的。传统戏曲在内容上“长于言情,疏于说理”,善于描摹人人皆有的普通情感,可却难于表现过于复杂、抽象的哲理,与之相适应,传统戏在表现手法上着重“抒情造境”,追求“唱念做打”的结合,强调音乐、造型等方面的形式美感。而新编剧目现在大都不再把全力放在对人物的情感描写上,而是开始侧重思辨性,沉溺于思想的复杂高深,消解了戏曲的抒情性特征。由于现在的编剧大多学习过西方话剧创作理念,于是不再注重营造“情感高潮”,而是下更大力量去构筑“情节高潮”,这样舞台空间就被复杂的情节占用,没有空余之处来展现戏曲的形式美。因此很多新编戏,演了将近一个小时,只是情节不断发展,矛盾迭起,却没有好的唱腔和身段表演展现给观众,根本不能满足戏曲爱好者的审美需求。当然这些戏并非没有大段唱腔,有的戏甚至唱段很多,但重点唱段都是安排在冲突、抉择的转折关键点上,且多注重通过词句去表明作者的观点及人生思考,大段唱都是说理而非抒情,显得干瘪、空洞,即使一时能靠哲理深刻吸引观众,却缺乏情感力量,没有重复性。所以新编戏曲不少,却没能留下几段让观众记得住的唱段,更别提广为传唱了。这一切都令观众一再失望,自然会每况愈下,退出观众的视野。而那些认为削弱抒情性、增强思辨性是现代审美的必然趋势,否则戏曲就没人看的观点,则是毫无根据的。放眼西方国家,当前最注重形式的歌剧、音乐剧就远比长于思辨的话剧受观众欢迎。例如安德鲁韦伯的成名作《约瑟夫和神奇彩衣》,只是一个来源于《圣经》的提倡兄弟和睦的道德故事,作者除了宣扬人应该勇于追寻自己的梦想,并没有对这个古老的故事进行太深的思想探讨,而是着重在艺术形式上下功夫,即仰赖好听的歌曲、劲爆的舞蹈、新颖的服装、色彩斑斓的灯光、后现代的舞台处理,构成一出富于观赏性的好戏。其实,这样的故事在我们古代传统戏曲中拥有很多,只是现在被当代激进的戏曲工作者当作落后于时代的东西尘封在了历史之中。为什么我们不能细细打磨一下那些千百年积累下来的民族记忆,依靠现代舞台让它们焕发光彩?而是偏要去挖空心思地编造大多数人看不明白的、非古非今的故事呢?为此大家都可看到,当戏曲艺术脱离了普通观众,不再关心舞台形式,不再花心思琢磨唱腔身段,不再重视表演和情节的结合,不再思考戏曲明星的商业价值,而只是一味充当主创人员甚至意识形态的传声筒,让戏曲这种本该突出形式感的艺术,承担它所不能承担的社会使命,并变得不再好看好玩时,衰落绝对是必然的。

第三,戏曲的衰落原因除去戏曲本身,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中国近代以来饱受西方列强欺辱,中国人迫切要从西方寻求强国之路,因此在清除封建糟粕的同时,把很多优秀传统文化也一并丢弃,长久以来,造成了中国人对优秀民族文化的漠视。同时,文化产品的生产者们本身也对传统文化严重地缺乏自信,这一点同日本人相比尤其明显。日本人在动漫、游戏这些商业味道极浓的现代文化产

业中,反复宣传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如热门动画《犬夜叉》中,具有民族特色的日本折扇反复出现,构成强烈的文化符号。由于他们对民族文化极度的自信,对文化宝库狠狠地用、反复地用,从而进一步强化了自己的文化,培养了观众古典式的审美。而中国的孩子现在更多的是吃“洋面包”长大的,对中国传统文化没有认同感,所以从业人员不敢在他们的文化产品中运用这些民族元素,反而倾向于构建空中楼阁的西化故事。戏曲从业者同样热衷于借鉴流行文化,而疏于挖掘传统文化自身的价值。由于整个社会民族文化教育的薄弱,再加上文化产业本身的推波助澜,形成恶性循环,使戏曲饮鸩止渴,每况愈下。

不过,尽管问题多多,相信随着经济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观众的审美会渐渐普遍提高,戏曲这样优秀的舞台演出在未来即使不能成为主导文化,最终还是会在文化消费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只是当戏曲有机会复苏时,我们这些戏曲从业人员究竟应该拿出什么样的东西接受观众的考验?什么样的戏曲才不会让现代人失望?这将是我们目前应该考虑的问题。

如今,专业人士面对戏曲改革有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我认为,戏曲改革不应该固执于一点,尽量多元化、多渠道发展是最现实的。当务之急是成立一个类似戏曲博物馆的大型国家戏曲剧院,把那些有价值的古老的剧种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而且这个剧院应由国家支持,并雇用少量最优秀的、且有志于此的演员。剧院的工作重心也应放在整理挖掘保留传统剧目上,这样就不用担心传统戏曲随着戏曲改革而逐渐流失。其余的地方剧团则可以放开手,完全投入市场寻求发展。这些剧团可以根据剧种和本团特点创作剧目,来适应不同阶层观众的审美需要。在农村有市场的就深入农村,被都市人喜欢的,就进一步与都市文化结合。另外不同剧种也可有不同的演出方式,像二人转这样的剧种当然更多应该集中于开拓农村市场,而昆曲自然应该深入都市的知识阶层。再如越剧这样的年轻剧种,主体可以定位于四五十岁有着普通文化教育程度的城镇女性,主要在中型剧场演出家庭伦理言情类剧目。当然鉴于越剧有较多年轻戏迷的实际情况,还可以在大城市里搞一些探索剧目,进入小剧场以吸引城市白领阶层。同时,越剧又具有乡土性的一面,在其发源地的浙江一带,县级剧团和民间剧团则可以常年在农村演出。

除了从浅层次的演出市场方面来规划戏曲走向,从深层次来讲,戏曲文本也面临着一次重大转变,必然会从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转变为更为灵活、松散的叙事方式。这种改变还将会影响戏曲内在结构的方方面面,从音乐到表演、导演、舞美等,都会相应改变。其实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戏曲已经有少量剧目具备这种结构上的改变,如越剧《孔乙己》、黄梅戏《徽州女人》、川剧《激流之家》、京剧《华子良》等都在实践着这种改革。尽管改革成功或失败情况不一,但趋势是很明显的:即它们均有别于传统戏曲,重视故事完整性,重视戏剧冲突,重视强烈的外部行动;在戏曲结构上里散文化发展,淡化矛盾,淡化故事,重内心体现,重概念化。这种叙事方式,尽管目前仍处在实验阶段,存在许多不足,但可喜的是这种叙事方式使戏曲在真正现代化的同时,也正在向重视程式、重视虚拟的戏曲本体回归,使唱腔、舞蹈获得了更大的表演空间。当然,一种艺术形式的革新毕竟要经历几个阶段才能渐渐成熟。纵观戏曲史上几次重要的戏曲体式转变也都莫过如此。如美英音乐剧也经历了从传统线性叙事的音乐剧到概念音乐剧再到韦伯等人糅合两者之长的、结构自由、情感强烈的现代音乐剧的演变过程。总的来说,戏曲这种改变叙事结构的剧目,只要在良性的演出机制下与传统叙事的剧目并行无碍,一定会健康发展,形成一种新型的戏曲。

目前,戏曲正处在一个低谷,但现状的危机可以促使戏曲工作者更多去思考戏曲本身的优缺点。穷则思变,知难后进,戏曲的明天终究会更有生命力。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音乐与影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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