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悔恨片刻软弱

1942年，父亲奔赴印缅战场。

在缅甸战场，中美盟军向日军发起的决战即将开始。父亲所在的小分队被秘密空降到密支那城郊，趁黑夜接近敌人的西郊机场，夺取机场控制权，接应盟军实施大规模空降行动。小分队由中美双方组成，美国人威廉担任队长。

降落地点在密支那以北，一座人迹罕至的狭窄山谷里。

父亲落地时，刚好遭遇一股横切风，他被降落伞的强大惯性拖拽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滚落，幸好被几个人拦腰抱住。再看面前，一个深不测底的矿洞张开大口，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那些抱住他的人都是些皮肤黝黑的当地人，朝他露出白牙笑呢。他们都是缅甸抗日游击队员，奉命来给小分队带路做向导的。其中一个年轻人用流畅的汉语说道：“我是队长，叫李玉树，欢迎你们。”

父亲有些惊讶：“你们都会说汉语吗？”李队长回答：“大家都是缅甸华侨。”队员们埋好降落伞，跟着游击队员迅速撤离了。

半夜里，队伍来到一座山洞宿营，许多人坐在地上就睡着了。

天亮后，队伍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头，队员军装全湿透。日头当顶的时候，他们面前又出现一处废弃的玉石矿，威廉命令就地休息一会儿。父亲同李队长坐在一起，李队长告诉他，缅北是世界闻名的玉石产地。李队长出身于富有的华侨家庭，父亲是密支那有名的木材商人，他本人正在仰光大学念书。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攻陷缅甸，他父亲因为帮助过中国远征军，被日本人杀害，母亲和妹妹惨遭后下落不明，血海深仇促使他拿起枪来，参加了抵抗组织。我父亲听了久久没有出声，他想，要是没有日本人的炸弹，今天的自己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呢？坐在大学教室里听课，或者正在远赴外国留学的轮船上？

当李队长得知，眼前这些中国特种兵全是来自中国内地的学生时，惊讶极了。他拉着我父亲的手说：“怪不得你们个个气度不凡，原来都是文化青年啊。”

下午太阳落山时，队伍终于走出森林，悄悄接近密支那郊区。走在前面的侦察兵向队伍发出信号，前面村庄发现敌人巡逻队，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此时，有几个日本兵在村子里烧火做饭，还有一个在村外放哨。威廉与李队长商量几句，果断下令消灭这些敌人，不许一个漏网回去报信。

战斗本来进行得很顺利，战友上去干掉敌人岗哨，然后大家分头包抄。随着几声急促的枪响，那几个正在做饭的日本鬼子很快被消灭了。还有一个敌人躲在屋后草丛里拉肚子，发现遭袭就拎起裤子往村外逃，恰好被父亲发现。他举起枪扣动扳机，敌人应声倒地。等他赶上去，看见这个敌人喘气，鲜血正从他肚子上咕噜噜地涌出来。

这是父亲第一次与被称作“敌人”的日本人面对面。他看见面前是一张很年轻的亚洲人面孔，黑发黄肤，跟中国人没有两样。日本兵的年龄大约跟父亲差不多，也就十八九岁吧，面孔已经被伤痛扭歪，一双恐惧的眼睛死死盯住慢慢走近的中国士兵。

父亲被这双垂死者的眼睛打败，或者说被内心的软弱打败，于是收起枪来转过身走开。让他去腐烂吧。但是，仅仅过了几分钟。一声巨响就将他的同情心击得粉碎，一颗手雷滚出来，把走在前面的李队长炸翻。

日本人终于被刺死，李队长却再也醒不过来。当队员们掩埋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进时，父亲心中流血不止。他为此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就像他再也无法原谅那些被称作“敌人”的野兽一样，直到和平时代到来，父亲的情感也难以转变。

选自《父亲的一九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