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梦 第2期

“我梦想有一天能去上海，那里适合我。”

我和她是一起被分到这个乡来实习的。这儿离她的家乡并不太远，生活环境大同小异，听她的话里，家乡似乎还不及我们寄住的这个小村子。水泥公路不知为什么只修到了村前的岔口，三个一米来高的石墩把路划成两半，据说是为了防止大卡车偷运山里的花岗石。可哪里会有什么花岗石呢？丘陵地带的乡亲们从来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如果真有，这儿还能是这个模样么?接着，土石路两侧的荒草漫了过来，中巴车根本就看不到路沿，稍微平坦点儿的地方还晒着粮食，想让汽车压一压，或许还能掉些粒儿吧。可有车么?我们这辆中巴显然是今天的头一遭了，经过的路上，只有微微的尘土和沙沙的杨树。但除了这些，可就要属小孩子多了，每每路过村子，他们都疯狂地跟着车跑。每个人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即使是今天的大太阳，也丝毫没让他们觉得刺眼。

到达目的地了，村子的标志性建筑――“电楼子”出现在视野中（这对“老式配电室”的叫法是她告诉我的）。它结实的青砖黑瓦，高耸在地头上，身后的土壤正在享受翻了地的畅快呼吸。而小学校，就在电楼子对面。土坯垒起的大门古旧而厚实，雨打斑驳对这历尽沧桑的老房子来说，早就宠辱不惊了。下了车的她对这一切是那么得自然和熟悉，然而却也仿佛伴着落寞的思绪。这时，大门过道里的校铃响了起来，不论是不是为了迎接我俩而响，我知道，在这儿扎根的日子开始了。

校铃是需要用手拉响的，黄昏时分，这工作换了我来干。仿佛感到有灰尘从铃上落到头顶，我想要上去好好擦拭，让它更清脆些。然而孩子们快乐的呼喊让我不得不暂时作罢，他们跑着跳着，背着崭新的书包，短衣裤下的皮肤黝黑而光鲜。呼朋引伴，争先恐后，夹杂着高低悦耳的“老师再见！”，像阵旋风迫不及待地飞奔出去。她说，孩子们是要赶快把咱们来了的事告诉他们爸妈去。是啊，这难道不比看着中巴车绝尘而去快活百倍么？

晚饭吃得很早，我俩坐在大门过道的高门槛上，南面只有这座大门，并没有墙，一排杨树列着队，树叶下的打谷场就算是操场了。门廊顶里的虚棚，燕子总是在那儿安家，看着孩子们早读，听着孩子们回家。她出神地坐着，想必回想起了那个曾经扎着马尾辫，穿塑料凉鞋的从前了吧，就和今天课堂上的小姑娘一样。

“今天你讲得不错。”我倒不是故意打断她的深思。“尤其是那节社会，没有想到你的地理那么好！讲上海的大大小小，你差不多知道全了。”这些都是我路过她课堂窗户时听来的，孩子们让玻璃透明无比，但她并没有注意到我。讲课的那会儿，她的眼神有些空洞，嘴角时不时的微笑，仿佛那上海绝不仅仅是给下面求知若渴的孩子们讲的，更让自己陶醉其中。“哦，都是从别处看来的。我梦想有一天去上海，那里适合我。”她望着南面即将充满新生的土地，回应着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语。“你适合上海？”我为她的这一句感到疑惑。“难道不行么？那儿多好啊！”“你是不是去过一次，所以才觉得适合啊？”我又追问。她摇摇头：“我都是从别处看来的，也是上了大学，才知道外面还有那么多从没见过的好东西。”我默然，而她的眼睛，却仿佛要在这刹那间化作一颗星，不停地闪烁。黄昏过半。

“我猜不出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不知为什么说出这句。“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反正就是适合。”倔强而内向的她突然低下头，拉了拉衣角。那衣服是她从老家带来的，据说清凉又透气。我感到好似说错了什么，就搜索起儿时的记忆，想要满足她的渴知：

“我倒去过次上海，不过那时太小了。”“你们城里人真好，能去好多好多地方，不像我们从小就在农村。”她轻描淡写，可我又觉得一阵不自在。“我……我没别的意思。”“呵没事儿。”她扭头朝我笑，距离这么近我才第一次发现，她的牙齿很白，和这儿的孩子们一样。她继续说：“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我不适合上海呢?”“我也不知道。”我更加感到无话可说了。“你是不是想说我应该更适合这里呢?”她一下子问得这么直接，仿佛已经认定了我这么想，我只好又不置可否，没有说话。“没错，我是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我爱这里，也愿意为这儿的孩子们付出一切。”听到这儿，我眼前突然浮现起这一整天的经历：孩子们欢叫着跟随中巴，围着我们跳不知是什么的舞；捧着新背包新课外书的喜悦，可眼角里却明明还有打着转的泪珠；上课思维敏捷爱问问题的小脑瓜儿，体育课疯抢我带来的篮球……多么天真可爱，勤奋好学的孩子们啊！可我又一下子想到那村前的岔路口，石墩，荒草地，电楼子，灰瓦坯墙，教室里晃悠的桌凳，劣质粉笔，被磨得光滑几乎写不下字的油漆黑板……这儿真的就应该是她，不，还有这些孩子们待一辈子的地方么?他们就都命该如此么?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去上海，为什么上海就不适合他们呢?我这样想着，她好像还在说着什么，可我只是听见自己脚后跟磨门槛的声音，轻轻的响，和着晚风里的杨树叶。

“明天还有节社会，你再给我说说上海的样子吧，我也好讲给孩子们听。”她转过脸来，我终于听到了她说得什么。夕阳消失了，她脸上，是那一道最后的美丽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