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革命与爱情 张郎郎的悲喜剧

时间:2022-09-09 07:55:44

诗歌、革命与爱情 张郎郎的悲喜剧

上初三时,大概是1958年,我从北京四中转到了北京育才学校。在育才中学时,我阅读了莱蒙托夫、普希金的诗,喜欢上了马雅可夫斯基。后来我拿着父亲的借书证搞到了不少禁书,如《麦田的守望者》、《在路上》等书。我们这些“文艺青年”,脑子里充满了理想主义。我们迷恋西班牙内战中的国际纵队。

在我们眼中,他们是诗人、革命者、战士和英雄。我们阅读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希望能把文学艺术、革命理想和战争本身混搭起来。西班牙诗人洛尔迦不就是战死沙场吗?

“太阳纵队”下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们这些干部子弟或文艺家子弟,过着与社会严重脱节的日子。我们完全不了解平民子弟的困苦,他们整天为生计考虑,而我们整天写诗、画画,自由地展现才情。对于政治斗争的残酷和严峻,也没有起码的了解。我们这些年轻人的诗歌、绘画已经超越了社会上的所谓作家、画家。对于老一代艺术家的凋零,我们也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在革命时代,老一辈艺术家们怀着革命激情,用燃烧的心创造出了伟大的作品。现在他们老了、进城了、当官了,燃烧的心早已固化,失去激情。一个人当了官儿,还能当诗人吗?他们江郎才尽了。我们年轻人,要用我们的力量把他们冲垮,建立新的世界。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很幼稚,是一群根本不了解社会的人。我们不了解“党的文艺路线”,更不知道“无产阶级艺术要为工农兵服务”的道理。

那时候,我们这些“文艺青年”的创作欲望很强,有了新的作品就想展示出来。1962年是我们这伙人心气儿最盛的时候,组织了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半场朗读名著,下半场朗读自己的作品。我的作品被用来压轴,诗的最后一句是:“我们――太阳纵队!”就在当天,我们成立了“太阳纵队”。当时,我们这些年轻人还不知道,“太阳”一词已经为所专用。

1962年底,“太阳纵队”召开了正式的成立大会,地点在北师大的筱庄楼。从此,我们每个月搞一次比较正式的文学沙龙活动,每次每个人都必须有新作品问世,墙上挂上画,诗人们则朗诵作品。然后,切磋研讨。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今天》那样,我们出了油印的小册子。最重要的是,我起草了“太阳纵队”的纲领、目标和宗旨。

我们幻想我们这个小团体能像俄国“未来派”一样在沙龙中成长,更向往法国巴黎那样的文化沙龙,向往那种思想和文化相互碰撞的美好。我们激情如火,创作了不少作品,很可惜在政治运动中这些作品被抄得比较彻底,没有留下来任何东西。诗集、画册,都遗失了。

我们不是“十二月党人”

X社和“太阳纵队”并称为“”时期两大地下沙龙。1964年底,X社的毁灭使我们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们这才意识到,原来青年人有自己的组织是不被允许的。与X社相比我们有正式的文件、纲领,这些似乎都是罪证,要赶紧销毁。X社,我们很熟悉。我在101中学读高中时就认识郭世英,但是我们之间的交流却不多。说到底,我们是文艺青年,他们有明确的政治性,要探讨政治社会问题。因此,他们还真是有点瞧不上我们,而我们也觉得他们很无聊。我们觉得政治与自己无关,他们觉得我们搞的这些是肤浅的。我和郭世英私交不错,仅此而已。

X社出事儿以后,发话了,“干部子弟不加紧教育要出事”。“太阳纵队”解散了,或者说是“组织虚化”,没人再提了。我们知道,X社被定性为反革命组织。我们呢?尽管“太阳纵队”并不是一个政治性质的组织,秘密写诗只是害怕别人破坏我们的游戏。我们从没想过用诗歌反对“现政”,对抗当局。我们不是革命,也不是反革命,我们只是不革命而已。

在此之后,我们还出过一本手抄本的杂志,出版方式很原始,用十六开的纸,留下装订线。大家轮值当主编,记得我主编的那期,封面是铁栅栏,用红色透出两个大字――自由。或许,这是一种预感,一种对自由没把握的惶恐。

编段子,诗词

“”一开始,这些“反动”杂志就被我们付之一炬。紧接着是翻旧账,“太阳纵队”组织、秘密集会、与法国留学生交往,我的诗歌、政治笑话,哪一条都是个死。

关于政治笑话,我想解释一下。那时候我们口无遮拦,确实有点“坏”。诗词中,有一首《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诗曰:“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我们说这是“艳诗”,在学生间、社会上传。这确实是男生的一种,但传播性很强,就像今天的手机短信、微信上的黄段子,广为流传。还有就是我们私下里传,说在延安时,很多人不同意和结婚的事情。这是事实,但当时又是“机密”。

我们的另一项罪名是“里通外国”,原因是我们和外国留学生聊天。多年之后,北京市公安局向我出示了“铁证”,我们和外国留学生在颐和园划船时,把一张小报递给他。这个瞬间被公安干警抓拍到,就成了传递“情报”。实际上,那不过是份公开发行的报纸。

在“”中,随便的理由就可以把你抓起来,罪名不一定那么确实。你有反动言论、有组织,有“里通外国”的嫌疑,你就完了。随后,我逃亡、被通缉,在杭州被抓。罪名有三条:“恶毒攻击中央首长”、“里通外国”、“阴谋叛国投敌”。 提审时,军代表问我:“你一个学生,这么年轻,怎么有这么多反动思想呢?你一定是传谣的。” 接着,他诱导我:“这一百多条谣言不可能是你一个人编的吧?你是个干部子弟,还是红卫兵、大学生,你听来的吧!”军代表给我台阶,就是想叫我说出后面“长胡子”的人。“告诉从哪里听来的,你就是传谣,不是造谣。”我始终没说出一个名字,我知道,要是说了,他就死定了。而我们还是孩子,不至于死。

和遇罗克“交换”知识

1968年10月,我被调号到北京市看守所,K字楼,7桶1号。在这里,我认识了遇罗克,我们关在一起前后有半年。我所在的房间里一共有20人,我是唯一的大学生。我记得,刚进去时,遇罗克正和一个西安的高中生坐在屋子的一角很认真地学些什么。后来才知道,遇罗克在给他讲黑格尔的大逻辑和小逻辑。当遇罗克知道我是学美术史的学生时,就要和我做“交换”。所谓“交换”就是在每天学毛选之余,互相学习知识。他挺愿意利用监狱里的时间学习,于是我们达成协议,他给我讲中国电影史,我给他讲西方现代美术史――从后期印象派到毕加索。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现学现卖,刚听一个电影学院的学生讲的。

因为出身的原因,遇罗克没有机会上大学,但他渴望学习。后来我们挺谈得来,他知道我很会讲故事,别的房间的狱友都很爱听。他就笑话我,说这样很无聊,浪费时间。他的兴趣与郭世英差不多,喜欢政治和哲学,觉得我们搞些文艺很没意思。他是马克思主义的原教旨主义者,相信世界上有真理,真理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加上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这才是真的马克思主义。他说,列宁已经错了,斯大林,就更错了。我给他讲存在主义,他很反感,说这都是胡说八道,吃饱了撑的的人研究的玩意儿。现代哲学已经放弃了对真理的追求,更丧失了理想主义。遇罗克则是一个活在理想主义里的人。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再说了,两个囚徒争这些有什么意思!

死刑号的幸存者

对于年轻人而言,监狱里的日子并不难熬。但是,死亡却向我们逼近。1969年,了“一号命令”,为了配合备战,给中央打报告,搞了“一打三反”运动。所谓“一打三反”,就是“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和反对铺张浪费。”运动的重心,在于“打”,实际上,我们是赶在点儿上了。

我是1970年2月9日进的死刑号,遇罗克是1月9日进的,之前还有一批。大概是按照一个月一批的速度在处理人。我是第三批。遇罗克还在按他惯有的思维推演,或许他觉得拖一天就有一天的希望。我们进入死刑号的第一时间,遇罗克就打牌儿叫“政府”(狱警),那边问:“什么事?”“我们上一批的人都见马克思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有重大案情要交代,怎么不提审我啊?”他就是用这样的办法告诉我们,这里是死刑号。

我们大难不死绝对是例外。把我们从死刑号里调出来的人告诉我,“在死刑号里看见的、听见的都是国家机密,一个字也不可以说出去”,我谢谢他,他说,“不要谢谢我,我没这么大权力。感谢党中央,感谢。”

我为什么没死,有很多版本。育才中学的一个同学给我讲的版本最为靠近事实。当时,我们这个案子是大案要案,抓我们是签字的,枪毙前也要报到那里。说,“关于里通外国还没弄清楚,先留下活口”,于是我侥幸不死。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已经去世了,把我们从死刑号里转出的人,已经自杀了。后来,我的专案组组长去了美国,我通过关系找到了他,很想见他,但是他拒绝了。于是,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死。

1977年12月30日,我终于回家了。两三个月前,我从劳改监狱被调到北京市第一监狱。快过年时,监狱干警把我叫去,说准备叫我“回家过年”。我本能地以为是那种,回家时跟着两个警察,叫家里人批评教育你一通,然后回来写报告的“回家过年”。这不是给家里添堵吗?我只好说:“既然政府决定了,我就回去过年吧!”他接着说:“记住我们随时可以叫你回来。”这句话使我内心一阵激动。这就不是仅仅回家过年的意思,而是要放了我!“我一定遵守政府的规定”,我回答。于是,我被取保候审。

出狱之后,我发现北京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四五”论坛、《今天》杂志、新星画展,由于我曾经的江湖地位,他们都来找我。说起来,北岛是看了郭路生的“相信未来”,才开始写诗的,而郭路生是我的徒弟,所以我的江湖地位很高。但我有案子在身,不敢出山。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最后的判决并非无罪释放,而是证据不足。“关于里通外国还没弄清楚,先留下活口”救了我的命;如今,已经不在了,这句话又成了我不能彻底结案的“大山”。我的许多同案都没事儿了,入党了,当官了,摇身一变成了大人物,纷纷都到北京市公安局销毁案底,我也想销毁案底,可做不到。于是,我想到了出国。

一段小说般的爱情

我弟弟有个邻居,是轻工业部设计学院的工程师。此人的女朋友从上海来看他,来的时候是姐妹俩一块儿。当时,我正好在美院教书,在周围人眼里我是反对“”的英雄。这姐妹俩也是艺术爱好者,听说我是中央美院老师,觉得很不得了。很自然地,我们就成了朋友。后来,我和妹妹走得更近一些。

这姐妹俩的父亲在香港,改革开放之初就把她们接到了香港。从上海到香港,她很不适应。那时候,大陆和香港之间的生活差距很大,初到香港肯定很不舒服。于是她就给我写信,跟我谈文学艺术。后来我才知道,她一家兄弟姐妹四个,两个跟了他爸爸,早在50年代就去了香港,把她和姐姐留在了上海。所以,她们跟香港的兄弟姐妹有很大的差距。比如,她不会广东话,从来没穿过高跟鞋。

她父亲很有钱,在香港的山顶有别墅,邻居不是香港船王就是地产大亨。为了把女儿变成名媛,她父亲就天天找人来训练她,她非常痛苦。她姐姐给她北京的男朋友写信,她就给我写,也就是精神依托,后来越写越多,就被她父亲发现了。香港人、商人自然比较现实,她父亲说:“通信谈感情是没用的”,还说:“爱情是穷人的游戏。”父亲自然希望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就是所谓的“家族的结合”。在我女朋友眼里,这简直是要出卖她的爱情。跟旧社会的白毛女差不多。她说我很有才华,可她父亲说:“在北京,他是中央美院老师,在香港,他什么也不是”。后来,我们一起跟她爸爸进行对抗。最后,她就自己坐飞机,来北京看我,要和我结婚。世界上还有如此理想主义的姑娘!我被打动了。打动我的理由有二:第一,这个爱情故事太像小说;第二,从现实角度说,她可以把我带到香港。

现在想起来,我们互相并不了解。当时,参加婚礼的长辈们,似乎很不看好我们的婚姻,他们说:“你到香港后,这婚姻不可能维持下去”。我后来想,还是过来人看得明白。

在现实面前,理想主义完败

我到了香港,但她爸爸不承认我们的婚姻。老爷子过生日,大家都去祝寿。我到了他们家,我太太的姐姐站在门口:“对不起,爸爸现在还没有接受你,你先回去,我们慢慢再说服他。别叫他老人家生日不愉快。”

后来,老爷子找我太太谈,话说得很到位:“不是我不近人情。张郎郎在北京是艺术家,很聪明,但你说他在香港能干什么?”本来,我太太想等老爷子气消了,就分一个公司给我们经营。但是,老爷子阅人无数,自然一眼就看出我就是个书生,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老爷子最后说:“你自己选择。如果爱情至上,你愿意跟他过普通人的日子,自然可以。你如果想要前途、地位和上流社会的生活,就跟他离婚,回归家族。我们已经把他办到香港,你也算帮了他大忙。”

最初,我想好好干,证明自己。我当了公司驻北京的首席代表,给美国律所当顾问,又成立自己的旅游公司。一个月有4万多港币的收入。要知道那时候国内的朋友只有一百元左右的工资。八十年代,我利用自己既是“港商”又是干部子弟的特殊身份,建立了广泛的人脉。1984年,邓小平阅兵,我就在观礼台上,那是我一生中最接近政治和权力的时候,也差一点儿挣到大钱。但是,我的这点收入,在她们家看来就不是钱,顶多是个高级打工仔。第二年,老爷子过生日时,请我们去了。其他三家都有司机、有专车,我们则是坐计程车。这一刻她似乎感觉,自己和兄弟姐妹们已经完全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

在现实面前,理想主义很快就完全崩溃。1986年,在我们的女儿三岁时,她提出离婚。我想,人家说的没错儿,我们不合适。离婚后,她带女儿去了美国。三年后,我带着80万美元,来到普林斯顿大学中国学院,开始了我平静的学术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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