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的酒楼

时间:2022-08-29 01:47:41

在《红楼梦》中,薛宝钗手持轻扇,扑蝶为戏,追着一对玉色大蝴蝶,不觉一路到了滴翠亭,“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隔子,糊着纸”。正在亭中密谈的红玉、坠儿说道:“不如把这隔子都推开了,便是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呢。”结果,“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便看见了走来的宝钗,“两个人都吓怔了”。从这段文字可以清楚地知道,大观园中的滴翠亭四面无墙。只用通体雕花、糊有白纸的“隔子”把内外空间加以划割,这些隔子全部可以推开。最有意思的是,小说描写两个女孩打开隔子的动作,却是“推窗”,显然,在曹雪芹的心目中,此处的“隔子”一如“窗”的功能与形制,隔子也可以被看作是窗。

“隔子”在宋代《营造法式》中称为“格(隔)子门”,清代则习惯叫“隔扇”,也就是形制窄长、可装可卸的一扇扇活动木门扇。《营造法式》中展示的“隔子门”,一律是上半部有镂空格心,下半部则为填实的障水板,上虚下实,上半部分透光通气,下半部分隔冷防风。在明清传统建筑上,特别是在北方,隔扇也确实都是这一下半部为实心障水板的形式,因此,今人往往会忽略,历史上,还有一种样式的隔子曾经非常活跃,就是通体皆为镂空棂格,不设障水板。而今在日本的和式建筑中还大量使用类似形式的门扇,只不过已改为推拉门的形式而已。如此的隔子(隔扇)上下遍布棂格,仅糊以纸或纱,采光和通风的性能都良好,因此,宋人称之为“取明隔子”,也叫“亮隔”。

在传世宋代绘画中,如此通体轻透的亮隔可说比比皆是。如宋人画作《曲院莲香图》中,一座回字形庭院的四面都被回廊包围,回廊面向内庭的一面,没有任何墙壁,并一律安装着亮隔。同样的景象也出现在《悬圃春深图》中,由于亮隔都是两两对开的形式,所以在回廊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随时打开一到多扇亮隔,廊内廊外立即形成了一个通连的空间。而在《曲院莲香图》中,我们更可以通过一组打开的亮隔,看到回廊内正在交谈的两位仕女的形象。说实在的,这样的亮隔,效果倒是比较接近法国的落地窗:通体都如同窗扇般的效果,但由于直落地面,所以又可以作为门扇打开。但是,与法国落地窗不同的是,在宋代的这种连排式亮隔之内,总是装有一道栏杆。《曲院莲香图》与《悬圃春深图》中,回廊都建立在高高的台基上,亮隔内则明显呈现着栏杆,如此的安排,应该是为了防止廊内的人一不留神从打开的亮隔里失足跌下台基去。

最动人的,南宋画家刘松年著名的《四景山水图卷》之“冬”一图,表现一带回廊临水而立,廊下是一扇扇亮隔相续;中矗一座水阁,水阁四面也都只安亮隔,完全没有砖石的墙壁。这里,在亮隔内安栏杆的道理就很理解,如果没有个遮拦,廊内的人万一有个闪失,岂不很容易就会从打开的亮隔跌进水里去。实际上,画面上的整座庭院,从四围的回廊到屋宇,都是取消砖石墙壁,完全用亮隔围隔出一方室内空间。但是,惊人之处还在于,画中是一片雪景,屋顶墙头白雪皑皑。在这种新雪覆盖的屋顶下,一扇扇朴素的方格木棂门上纸光如银的情景,实在会更让人联想到日本传统民居的韵味,于我们是久违而陌生了,但是,对唐宋人来说,如此的场景却并不稀奇,在此后,唐宋时期的气候比现在温暖,这是大家常提到的话题,但从宋代绘画表现来看,一千年间中国自然条件变化之大,其实要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从宋人画作来看,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并不太需要操心保暖问题,因此,在设计和建造一座建筑的时候,采光、通风和减轻承重等才是要考虑的事项。用大量的隔子代替砖墙乃至木墙,不仅有利于采光,通风,而且,对于楼阁建筑来说,在二楼甚或更高的楼层使用连排隔子,显然可以减少承重。如《南宋馆阁录》记:“殿后秘阁五间,高四丈……阁上下周回设朱漆隔子……绕以栏。”一座二层的秘阁,上下两层的四面全部采用了隔子与栏杆的组合形式。由于隔子非常之轻,所以,可以安装在屋顶最外沿的檐口之下,这样,就扩大了室内的可用空间。

如此富有特色的装修形式,对于传统生活会产生了很多非常微妙的影响。比如,唐宋以来的商业性酒楼,就因之呈现出独特风貌。在北宋画家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以下简称《上河图》)中,就有两座非常引人注目的大酒楼,一座是位于汴梁城外的“脚店”,一座是城里的“正店”。两座酒楼都是二层建筑,其二层的楼阁上,一样地也是取消了砖石墙壁,而代替以四面檐口下的一组组木门扇一一隔子。在这连排的隔子之外,装有一围木制栏杆。也就是说,与《曲院莲香图》诸图不同的是,在《上河图》中的酒楼二层上,是门扇设置在内,外护栏杆。另外,由于汴梁毕竟地处北方,气候更为寒冷,所以酒楼上安装的隔子并非“亮隔”,而是装有障水板,但相同之处则在于,栏杆与门扇之间都不留间距,二者几乎紧贴在一起。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设置?我们看到,《上河图》中,无论正店还是脚店,其二楼的四面,装在栏杆内的隔子都有多扇被打开,更可能的是,这些门扇被卸下了几扇(传统的门扇都是可以卸下的,非常灵活),于是,二楼上的一个个单间酒座――当时叫“阁子”――便成为半开放的空间,即透亮又通风。但是,如此的安排可是让二楼的四围既无墙也无门做挡护,安全性堪虞,于是,拦在楼沿前的这一道栏杆就十分必要了,其作用显然是防止客人不慎失足,从打开或卸下的门扇间跌下楼去。

看到古代酒楼的这种独特形式,也就可以理解,宋代文学作品特是来词中屡屡提到的“凭栏”,究竟是什么意思。在《上河图》中的酒楼二层上,由于隔子――被打开或卸下,于是,供餐饮之用的桌椅就被直抵的那一道栏杆摆放,酒客们因此就可以直接坐到栏杆边上,甚至可以很容易地倚靠在栏杆上。图中的几位客人,就是这样随意地斜倚着栏杆,成了“凭栏人”。看到这几个形象,我们便对古典文学中涉及到酒楼时的一些细节描写恍然大悟。如《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宋江到著名的“浔阳楼”饮酒,“便上楼来,去靠江占一座阁子里坐了;凭栏举目,喝彩不已”,只有看过《上河图》中对北宋酒楼阁子的描绘,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小说中的这一描写,理解宋江何以坐在“阁子里”而能“凭栏”远眺。第七十二回,写柴进和燕青潜入东京汴梁,到了东华门外,“迳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阉子,凭栏望时,则简直就是《上河图》中所表现的阁子中酒客的形象了。

元杂剧《谢金吾诈拆清风府》中提到,清风楼安有“虬镂亮隔”,《金瓶梅》则描写谢家大酒楼是:“大酒楼上周围都是推窗亮隔,绿油阑干。四望云山叠叠,上下天水相连。”这说明直到元明时代,用亮隔或者装有障水板的隔于代替外墙,还是很常见的设置。特别是《金瓶梅》中说“大酒楼上周围都是推窗亮隔,绿油阑干”,读来与《上河图》所呈现的酒楼二层的风貌十分吻合。这里的“推窗亮隔”似乎不应理解为“推窗”与“亮隔”二物,而是指“作用如同推窗的亮隔”,原因在于,设在“绿油阑干”之内或之外的亮隔,可以推开,功能就如同窗扇一样,但与窗扇不同的是,亮隔在形式上仍是落地的门扇。《红楼梦》中把滴翠亭的雕花糊纸隔子呼为“窗”,显然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也就是说,曹公脑海中所设想的滴翠亭,乃是由一圈亮隔四围而成的。

不过,从今天所能见到的传统建筑来看,在清代,亮隔已经非常少见,但以带障水板的隔子与栏杆组合代替一面墙壁的例子,在江南园林中却仍然不乏运用,典型如拙政园,就有三十六鸳鸯馆的临水一面以及倒影楼面水的上下两层。与如此实例相印证的,还有《清珍宝美图》(以下简称《丽美图》)这样的文献资料。这组不知绘者为何人的精巧画作,实乃《金瓶梅》的系列插图,从其中女性的发式、服装样式来看,显然问世于清初。在这一系列插图中,“武都头误打李皂隶”与“刘二醉打王六儿”两幅,都涉及到“酒楼”,特别是“刘二醉打王六儿”一幅表现的正是小说中所言“推窗亮隔,绿油阑干”的“谢家大酒楼”。惹人注意的是,这两幅清初绘画中表现的酒楼,竟然与《清明上河图》中所呈现的宋代酒楼,在形式上有相当一致的地方,主要就是在酒楼二层的“装修”――二层的当街一面,都不设墙壁,只装一道玲珑矮栏干,但是,在栏杆之外,齐着檐口与楼沿,却安装了一排可以开合的隔子,一旦把这些隔子打开,二楼上的空间就成为向着街面完全敞开的了。隔子虽然在下部装有障水板,但所占面积很小,而棂格部分占整个隔子三分之二的比例,如果把这样的隔于定义为“亮隔”,似乎也不算错。

我们传统的酒楼,其实曾经有如此的风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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