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有什么错?

时间:2022-08-25 12:32:59

穿白衬衫、背布包的王小妮出现在咖啡馆。这是中午,每天两段写作时间的中场休息。早在1980年代,她就是知名诗人,如今她的另一身份也为人熟知——海南大学教授,她将自己7年中与学生的交往写入《上课记》。

按照王小妮的描述,那是一所地道的底层大学,生源大多来自社会底层。学生们带着憧憬来到大学,然后憧憬又被大学消解,校园里没有高品质的图书馆,整座城市也没有像样的文化书店。当他们大学毕业,王小妮估算着,也许只有10%的人能找到工作,上升通道正在慢慢变窄。

她带着诗人的敏感和对纯净的要求上课,希望学生们少鼓掌,不试图讨好老师,剔除那些宏大浮夸的词汇,保持纯净。她喜欢和年轻人交流,“有时候去上课,感觉一路奔跑着急着要同他们交谈。”但现实又往往让她失望,学生们课后仍要耍手段争夺入党名额、谈论助学金分派的奥妙、考虑是否要做某老师的线人。

《人物》记者自然与她讨论了某种程式化的抱怨:上个时代的人总会认为年轻人越来越软弱、麻木。但王小妮却认为,他们只是需要时间成长,更何况,孩子有什么错?是大的环境把他们给污染了。

“一个人跳了楼,能震动一时,人们叹息10分钟后,生活还要继续。真正可怕和被忽略的往往是所有人都在悬空下坠的状态中而不觉,我得提醒他们,这姿势不正常,不管你长久以来多适应它。”作为一名老师,王小妮做了这样的事。

而在即将出版的小说集《1966年》里,王小妮则回忆了在1966年的覆地翻天里,人们怎样在日常生活中茫然而具体地活着。

人物PORTRAIT = P

王小妮 = W

我最开始的想法,是要影响他们的世界观

P:《上课记》里提到很多学生对这个影视文学专业是没兴趣的?

W:我的目的不是想培养他们对文学的兴趣,我们这个时代有很多专业的文学家、批评家,可批评谁啊,批评都是在互相吹捧,我说你好,你说我好。所以我觉得学生只要健健康康的,4年里谈谈爱情,逃逃课,多看看各种各样的书,多出去走一走,认识很多朋友,那12年的苦解放了,进入社会找一个你能做的工作。我的定位是这样。我没有很专业地引导他们进入批评界、创作界,我从来没有想过。

P:所以很多学生说琢磨不透你,你关于优秀的标准和其他老师差别太大了。

W:他们以为我一定要把东西写得美一点,一篇作业半篇都在抒情。工作了就知道抒情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如果你上学的时候遇到一个写作的老师你也可能抒情,上中学都知道写作要抒情。

P:对,那样分数才高。

W:所以学生觉得这个老师到底要干吗?我说你老老实实看到什么就写什么。但是也不好扭转,很多老师都喜欢抒情,如果下面还有一个老师喜欢抒情,学生就马上转移到抒情,这是过去12年的教育告诉他们的,就是要投其所好,这是最坏的。我见到的所有学生要一点点告诉他们不要抒情,坚持你自己就可以了,要比写好一篇文章、(成为)一个作家要重要得多。

P:刚开学时,你还会问新生是否相信真理,这个问题是怎么设计的?

W:我还是觉得我不是在教他们什么学问、知识,你想一想知识有什么用?比如说,背了北岛写的哪些诗,舒婷一共有几首诗大家分析分析,比如什么影视的风格,一起分析分析,这个都没必要。而且我怀疑我的这些学生真能做电视导演、电影导演?这是一个玩笑,这是玩我的学生,这样一个边缘的学校设立这样一个专业,他是不可能做从业人员的。

所以我就觉得我应该给他们更宽泛的、别的东西,尽量让我的课宽一点,不是一些知识点。我最开始的想法,是要影响他们的世界观。

P: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有回答“真理”那个问题。

W:可以不回答呀。有个学生后来大四了告诉我,“老师,当时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理,我哪知道,我就乱填乱写说不相信真理。现在我明白什么是真理了,现在我也是真的不相信真理。”

P:你描写的这些学生好像有很多共同点,比如强烈的民族主义。

W:男生多,女生少,而且是真的,他们很顽固。可我觉得他只要是真的,我就尊敬他,因为他是真诚地信那个东西,不管他信什么,他只要是真的,就可能有别的变化的可能性。但是我要告诉他发生过什么,客观地发生过什么事情。

P:那你给他们看《夹边沟记事》这类书他们会有什么感觉?

W:有的人会有反馈,有的人没反馈,有好多人会难受,看不下去。我觉得不像我们那个时候,还要有很多隐蔽起来的感觉,他们很直率,我喜欢他们这样。

P:我记得你写过,有一堂课上讲到孙志刚,当时底下反应并不是很强烈。

W:他们不知道是谁。下课了有人问我,老师,孙志刚是谁?发生什么了?我说你自己到百度上去找吧。

我跟你说,我有一个学生,暑假的时候,她妈妈给她找了一个街道办还是什么的去实习,看到了一些维稳的文件,这个学生就变了,她的价值观完全颠倒了。所以只需要尽量接近真实,然后让他们一点一点自己去想。

我听了很多农村学生的故事太难受

P:听说高校里有被安排监督别人言论的那种人,你的班上也有吗?

W:有啊,我现在保留了一条短信,就是写着,“老师,我给找去谈话了,他们问你在课堂讲的什么,我没照实话讲。”但这个学生是偶然被抽的,不是那种固定的。

P:你知道有这样的一群人?

W:我知道按比例有分配,但是我不知道谁是,我也不想知道谁是。我没反感到那种程度,我觉得有的人他没有判断力,就是穷,基本上这些孩子都是穷孩子,没人找富人。听说(报酬)是给充手机费,一个月充200块钱的手机费。

P:《上课记》和我之前预想的还挺有偏差的,海大的农村学生比例很高。

W:是因为这个学校是省会城市的,现在也是211,我刚去的时候是二本,有的时候三本都能进来,现在是一本了。很多学生都以为这是个省会,分又没有那么高,也羡慕海岛风光就过来了,过来以后才感觉学校没有积淀,师资力量不够雄厚。

P:我很好奇,他们来上大学的时候认为自己快要脱胎换骨了吗?

W:那当然了,特别是农村的,他们对于上大学还是带着很多憧憬。来自于农村的孩子都相对比较单纯,他们对大人的察言观色没城里孩子那么复杂,城市的孩子更知道怎么样给别人送点礼等,眼界也宽一些。乡村的孩子可能就看过《平凡的世界》等等最普通的小说,但是他们相对更干净一点,他们不知道那么复杂,就知道学习,学习就上来了。

我的那些学生都是自己买书,都说老师图书馆太让我们失望了。应该让学生坐下来有一个味道,他们就坐在草地上、水边。我觉得大学应该提供这种,可都没有,所以学生很失望,我理解这些失望。另外整个海口市没有一家文化性书店,不用像万盛那样,差不多的就行,可海口只有新华书店或者是商业书店,一进门就是成功学、教材。这可是省会城市。

P:学生里面的留守儿童,会有些什么共同点吗?

W:农村的问题就是不管,每个月给你多少钱,顶多告诉你好好学习。有一个女生跟我说她都胖了,我说你没怎么胖啊,她说胖了以后回去她爸该骂她说她没好好念书了,他认为胖了就代表没有好好读书,对不起给她的这些钱。这样心里带着负担,毕业以后就赶紧找工作,不敢再要家里的钱了。那些父母有些人做的工作非常辛苦,压力太大了,所以孩子心理压力也很大,他们会想我要好好工作,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他们还有一大特点是和父母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这个很可怕,就是他和父母变成一种明确、摆在表面的东西。你千万记着将来如果有小孩的时候,一定要带在身边,一定要自己带着他,哪怕千辛万苦也要自己带,因为你和下一代的关系,不是靠金钱什么血缘来的,真是靠日日夜夜的那种担惊受怕、喜欢。他一笑,你觉得他怎么笑得这么好看。我就跟我儿子说,我最喜欢你的就是在肩膀上睡着了,那个小手就抓在我衣服上,怕掉了。他睡着了,但是抱着他一点也不觉得累,背书你不愿意背,背你自己小孩一点没有问题。你想天啊,被一个小东西这么需求着多幸福。

但是现在我们这个(留守儿童)问题很大,将来肯定要看到这种问题,孩子心灵会相对冷酷,因为他没有得到足够的爱。

我听了很多农村学生的故事太难受。我自己很受伤,写那个东西很痛苦,还有很多不能写的。

P:出于对他们的保护?

W:对,有些事是不能说的。有些事说出来(TA)会被别人看不起,还有一些女生曾经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包括现在和小的时候发生的非常痛苦的记忆都不能写。但是我听了以后都堵在这,也不能写,所以很影响我心情。这半年一直在调整这种忧郁的心情。

人是可以改变的,人是可以长大的

P:那有没有让你印象比较深刻的城里学生?

W:城里那些几乎都要包办。有个学生就偷偷问,能不能先把这科成绩给他,没考呢就要成绩。我问为什么,他说他妈给找了一个公务员的工作,现在要马上回去不能丢了,如果回去就不能考试了。我问他和其他老师说没说,他告诉我都打过招呼了,我就明白了。

还有一个孩子也是城市来的,刚开始上课时就说,老师给你一个东西。一张小明信片,打开以后很漂亮,上面还写着祝老师快乐之类的,我想他怎么给我这么一个东西。下课休息的10分钟他过来,问能不能到走廊跟我说点事。到走廊,他说老师这要考试了,能在成绩上照顾我一下吗?我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我很厌恶这种感觉,但是他还是个孩子,我就说了一句,你想要什么?这句话也是对他的一种反击,我感觉我要碰他一下,让他感觉这么做是不太好的。可他说,我要“良好”。

后来才知道,这孩子要成绩是为了要入党。他之前还在投票选党员积极分子时做假的选票,增加自己的票数,结果被揭发了。

P:他最后入成了吗?

W:大学入党很容易的,可同学都反对他,入不成。最后居然他爸爸在湖北老家要了一个指标,毕业的时候光荣地告诉大家我现在是党员了。

所以我们最后的问题其实是社会问题,说出来还是制度问题,不是孩子的问题,孩子有什么错,生下来那么可爱的小东西有什么错,我觉得是大的环境把他给污染了。

所以我不赞同一下子就说,90后是不行的,或者以后还有00后。那些老师抄袭,那些校长买文凭,然后呢他们抓自己的学生考试作弊,学生会不服。要解决这些问题,肯定不是在孩子们之间解决。没有这个环境,你让他独自清白是不可能的。

P:在你上大学的时候有这样的事吗?

W: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有同学送礼,我记得有人送了一筐苹果给我们系的党支书,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结果她把这个苹果拿到办公室展示了,当时大家觉得很恶心,她把我同学骂得狗血淋头。

P:你在“”结束后上大学,今天人们会想象那时的大学理想主义氛围很浓厚。

W:我是77级的,那时有理想主义的东西。但如果当时有一个视频能还原出来,你就会发现当时非常不正常,一个特殊年代下的特殊情况,每一个人都带着一种亢奋,包括听马列的课也能亢奋,事实上是没有选择的状况下的一种状态。人们总说那时候读书气氛多么好,我不那么看。更多是因为我们之前确实没有书看,像托尔斯泰这样最基础的书都是临时在图书馆看到,我记得左拉有一些书还没有解禁,不能借,但是加缪的可以借,其实左拉是个左派,很好玩这些东西。

P:很多人会觉得今天的年轻人比80年代的年轻人麻木。

W:1966年的时候,它那都翻天覆地了,我们还是过自己的小日子。我们必须要体会到生活这种最微小的幸福,要不我们干吗还活着啊,我们活得太难受了吧。现在我们背后的确是一个大的风云激荡的时代。而今天年轻人觉得缩在里面才安全,他如果去关心那个东西就会受伤,他们看到微博上太多的坏事了就把它取消了,但他们看那些漂亮的画片,就能得到安慰。这样他只能退回自我。我觉得那正常的社会和正常的孩子,想干吗就干吗,是吧,喜欢郭敬明就喜欢郭敬明,愿意把小脸画得和小鬼似的,手指甲弄一个小花我觉得也挺好看的,我觉得他喜欢就好。

P:所以尽管有人会担心一代一代的年轻人越来越没有承担,但你不是这么看的?

W:不是。你知道沈浩波(诗人,出版商)吧?2003或2004年,他在深圳经过,我和徐老师(王小妮的丈夫)说这个孩子最近挺倒霉的,因为我们都是写诗的嘛,就带着他蹓跶蹓跶吧,就在街上逛逛,带他看看这些景观。我记得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就要30了,我忽然感觉我开始要担当了。当时他是一无所有的。但是你看现在的沈浩波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啊,是一个有底线的人,他新出的诗集也送给我,你看当时大家觉得这简直是一个下半身这是什么东西啊。人是可以改变的,人是可以长大的。

所以不用太过担忧吧,虽然我们不能够知道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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