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访友 9期

时间:2022-10-14 12:14:19

婷婷妈是我远房堂姐,我们小时候常来,带着婷婷,四五岁,梳个童花头。走了妈说,这孩子身体好,你看那头发,油黑油黑的。打她上小学就没见过,转眼听说保送北大了。来家里一次,高挑大个子,弯着眼睛笑眯眯,娴静镇定,有问才答,简短清楚。前两年过年,堂姐说婷婷,外交部面试都过了,又不去了,非上美国去读那博士,芝加哥大学,好是好,就是太远了。又说打读研就没跟家里拿过钱,做同声传译,一小时五六千。我想起零四年夏天,在公交车上看见婷婷,挎着一只皮包,拉着吊环,精干笃定的样子,是个脸熟的陌生人。才要说你去哪儿啊,就到站了,再联系啊,转眼我就去了广州。十分偶尔想起来,像宝玉一样遗憾,怎么没能亲近了解。

在芝加哥大学网站上搜,就找到了婷婷,写邮件过去,她说最近不太忙,约我去玩。我本来要去香槟城看望朋友,索性在芝加哥停留两天。

婷婷电话指导我在机场坐地铁,坐了得有20站。列车很旧,有工业时代遗风,在黑暗的隧道里叮叮咣咣,像是来自历史深处的自信心,令人嫉妒。到一个大站,扑上来5个黑人男孩,抢占刚倒出来的空座。最大的有十三四岁,小的也就七八岁,坐我旁边,歪身探头看大孩子玩手机,跟着叫好又惋惜。手机很旧,边角上金属漆都磨掉了,该是家里大人用剩的。对面两个嘁嘁喳喳说话,另外一个憨胖,歪仰在车厢壁上,没一会儿睡着了,大脏书包软塌塌堆在脚边——该是放学回家,可是怎么坐那么多站,没有学区吗。真像《美国往事》。

地铁口出来,冷风从碧蓝的高空倾泻,有万斤重,要把人按回地底去。四车道的小马路全在高楼的阴影里,几乎没有行人,两面毗连的壮拔的石楼,确然印入蓝天,有健劲的崇高感。这正是想象中的芝加哥。婷婷迎面走来,穿长黑大衣,比印象中成熟许多,再次是个陌生人——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记忆里的一切永远过去了。

她住芝大宿舍,独立套间,家具也是标配,没有零碎东西,沙发上没有靠枕或者乱扔的衣服,简直冷清,像旅馆。只有梳妆台上摆满瓶瓶罐罐,集中展示生活的热情。做韩国研究,可能受点影响,妆化得精细自然,很好看。说总是搬家,男朋友在北京,夏天回去三四个月,把房子退了,东西寄存朋友那,回来再另找。做毕业论文,有可能去韩国一年,华盛顿半年——查资料,当然要看项目能不能申请下来。我听着都觉得累心,她也皱点眉头,表演性撒娇,赶紧写赶紧毕业就好啦。

我们都是从自己妈那儿听到对方一星半点儿,彼此有许多疑问;又有青年朋友间无话不谈的几乎轻率的信任,问得毫不含糊。从日本餐厅出来,已经是清冷的漆黑的夜晚,路灯底下纷纷地起风了,大雪松微微扇动翅膀,那情境,好像写在纸上的一封信,朴素又庄严。我觉得满足,又震惊于自己的窥私欲。喜欢人生,命与运激荡融合,总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最好的小说;喜欢人,无缘无故,徒劳而执拗。强迫症似的,晚上又细问,增添许多画面,模拟愉悦狂喜、犹豫挣扎。肾上腺素爆发,睡不着。窗帘缝透进路灯光,打出一道在床尾墙上,定定不动,像不瞑之目直直看进来。

婷婷尽职尽责安排观光。上午在校园里看罗比住宅,我只记得是莱特的,看到才恍然,原来是它啊,还默过平面图。考完西方建筑史,从四教出来,杨树梢稀疏,道路在冷蓝的天空下,吃饭还早,不知道要去哪儿。寒假前那几天校园里有种慌张寥落。十几年前那个时刻还在我的身体里;也许只是没睡好,当下比记忆更像幻觉。我摸了一下壁炉,不启动联想,就什么都感觉不到。意识雪亮之下一无所有。下午去看密斯的湖滨公寓,不让进,就算了。倒是湖上的劲风,真如猛虎,万里以外加速袭来,天凝地闭,海立山奔—扑一个空,万物屹然。我们背风走远,在小街边温暖拥挤的咖啡馆,唏嘘着坐下。

第二天李月来学校接我,我说打湖边走;车开得飞快,还是觉得辽阔。巨大无情的事物,让人想要相信神秘。李月说要在芝加哥买个小公寓,镇上待腻了,过来住两天。我听了很神往,自然认为有临湖落地窗——裹着丝绸浴袍在窗前站着,拿一杯红酒,像电影里即将掉的女主角!她大笑,来了一句东北话——那必须的!

我们是高中时候最好的朋友。入学就同桌,没几天交换自己最喜爱的书,还书的时候讲感想,激动得语无伦次。她妈妈出长差,写信给她,她拿给我看。我姐的信我也拿给她。有一阵每天教对方背一首古诗词,背完感慨,这都从何想来!那时候是真的爱学习,古文和英文有些语法完全相同,物理和化学有些定律极其相似,我们为这些事兴奋,又为彼此的共鸣感到幸福。

到家已近午夜,李月妈妈拉着我的手,笑得特别慈爱,咋这么瘦了呢,是不是写稿儿累的!转身要去厨房弄吃的,被我们拉住了。李月在楼梯上跟我说,我妈可喜欢你了,你干啥她都说好。中学时候我回家说你吃饭特别快,狼吞虎咽的,你猜我妈咋说,她说,要不说刘天昭这孩子,干啥像啥!——累得要虚脱了,笑都笑不动,眩晕中看见过去未来穿梭无序。

中学时候李月打电话来,才说一个“喂”,妈就说,昭啊,李月儿!转头说,这小李月这小声儿,那才娇呢,“喂——”。到现在妈还会打听,李月咋样了?我说好啊,这也好,那也好,换男朋友了,毕业了,当教授了,商学院特有钱,买大房子,结婚,生了一个女孩儿——妈每次听完都艳羡,多好,你看人李月多好。有一次妈表达对我担忧,我说,那你想我怎样,她脱口而出,我就希望你像李月那样。

18年里从没这么想过,至少意识层面没有。我是跟自己过不去,她是功利心淡,都不习惯跟人比来比去。大学以后也不在对方的生活里,可能是绝对信任,不会刻意维系,住同一栋宿舍,也只是偶尔遇见。她很快恋爱了,背着羽毛球拍骑车在路上,兴冲冲,说是要赢男朋友,战术琢磨了半宿。运动迷,另一回在水房门口,欢天喜地说爱上了垒球!原来李月是这样一个小疯子!这想法划过去就没了,我正有自己的烦恼。毕业出国,一年通一两次消息,她还是那样,整天傻玩儿,关键时候一认真,就都弄好了,让人十分放心,我也就没怎么打听那些必然的细小的波折。

可是她是我人生最牢固的参照。三十几岁,像是迷入深山,回望不穿,从前,从前,说起来是另一辈子的事。见到李月,多少会觉得欠一个交代,并且生出一些勇气来——不能堕落,不能蒙混过关。九五年,有一天中午,我俩扯一本《普通物理》看,到哪一段,豁然领悟,同时惊呼,无法表达,真的手舞足蹈。智力的美与纯粹,和少年对美与纯粹的激情,融合照耀,分不清楚,是一整个的金色的狂喜。人生与友谊真有一些时刻自动定格。我们之后很多年也没有提起这事。

那天在芝加哥吃过午饭,乘观光船看芝加哥河两岸的建筑,个个有名,一个都叫不出。本来是讲我所理解的建筑史,就说起大学时候,我是怎么了,一脚陷入泥潭,什么都看不见,不关心。这点经历她大概也了解,可是不愿意接受,总是盲目地认为我必须必定牛逼闪闪,我说服不了她,羞愧得几乎恼了,她又换一个角度为我辩解,让人无地自容又深深感激。她总算说起自己,说要做到现在这样特容易,根本不用费劲儿,可是自己心里知道,并没有任何真正像样儿的成就—要么是懒,要么是不够勇敢,承担不了野心。她当然不是傻玩儿,明白着呢。只是坚决不肯吹牛,亏我细心听,明白她做得好,在规则之内,用不自欺的方法,每一步都赢得漂亮。我特高兴,平白要沾她的光,说谢谢你啊,代表咱们俩快乐又成功!李月也乐,说,我不就是没心没肺么,一碰到那些事,我就想,反正刘天昭儿在那儿使劲儿使劲儿琢磨呢!确实有点夸张、肉麻,简直可疑,但是那一时刻真的幸福,仿佛背靠背,赢得了一切所有。两岸碧楼如山渐退,小船迎着河上耀眼的碎金一直向前,在胸中、在想象中高歌入云—— “我们仍有英雄之心的勇气,虽然被时间和命运耗损,但意志坚决绝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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