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与市场

人不可能是天使,但也绝不是恶魔。社会中的多种制度,都建立在人的社会性之上。

有一位学者提出所谓“民主公地悲剧”说。意思是说:在公有民主政体中,利益争夺的对象是公共收支和公共政策的短期支配权。

这个提法是从英国经济学家加勒特・哈丁的“公地悲剧”演变而来的。根据“公地悲剧”学说,作为理性人的每个牧羊者都希望自己的收益最大化,虽然在公共草地上增加放牧会导致草地负担加重,但所有人都会不计代价地增加羊群数量。最终的结果是牧场被过度使用,公地将不再具有任何生产价值。

看起来完全合乎逻辑。不过,英格兰各地的“公地(commons)”普遍维持了几百年时间。大量农民、尤其是那些只占有小块土地的农户,在这些公地上放牧,解决了生计问题。直到今天,在英格兰某些乡村地区,仍然有公地。

如果一项制度维持了几百年还算悲剧,那人间真的就是地狱了。

经济学家之所以想象出“公地悲剧”,因为他们天真地相信自霍布斯以来,经济学乃至整个社会科学对人性的恶毒界定:人对人是狼,每个人只关心自己的私利,而根本不管他人的死活。这样的人当然时刻想着侵入公地,让公地服务于自己的私利。哈丁教授对于牧羊人的假设也正是这样的。在这样的人面前,公地当然不可能维持。

历史的事实却是,公地制度维持了几百年。这或许可以证明:人并不像霍布斯所设想的那样完全是自私与贪婪的。也许,孟子关于人性的看法更接近真相。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孟子的意思是说,上天或者上帝生育万民,让他们自然地具有向善的潜在倾向和能力。由此,人天然地就是合群的动物,就是社会性动物――这也是中世纪经院哲学大师托马斯・阿奎那的论断。人并不是孤独的狼,人也不是只计算自己的成本、收益而根本不管别人死活。人对他人有一种普遍的仁爱之心,尽管不是那么强烈。人不可能是天使,但也决不是恶魔。

正因为人性如此,所以,人为了改善自己的境遇,倾向于与人和平地进行公平的交换,而不是去抢夺他人手里的财物。市场就是在人们的这种交易倾向中形成的。斯密说过,人有交换的天性。这种天性其实正是人的社会性的一种表现。

从这个角度看,新古典经济学对人的预设,其实是把人扁平化,也把人降格了。在这一理论中,人是盲目追求自身当下收益最大化的计算机器,只此一根筋,根本不考虑别的因素。但其实,现实中的人远比经济学理论所预设的那样复杂、丰富。因此,面对公地,人们会基于对他人的某种信赖,通过相互试探、协商,形成一套习惯,大家也普遍遵守这些规范。这样,每个人就清楚自己可以在公地上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

不光是市场制度,社会中很多制度也都是建立在人的这种社会性之上的,比如民主。既然人有这种社会性,那人们就可以相互信赖。选民不可能只关心自己的私利,他们总会有仁爱的一面,他们总会有正义感。因而他们投票时,固然会考虑自己的私利,但也会考虑长远的、公共的利益。同样,他们选举的代表也会程度不等地具有这种公共精神。可以说,每个人依其天性,都程度不等地具有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詹姆斯・布坎南所说或民主的“伦理”。据此,民主制度可以建立起来,而未必一定陷入“民主公地悲剧”。

作者:民间经济学者 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