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明是文明的真实形态

时间:2022-08-16 02:03:29

生态文明是文明的真实形态

摘要:生态文明并不是继渔猎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之后的一种新的文明类型,而是对文明本质的真正实现。渔猎文明、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并不是文明的真实形态,而是真正文明实现之前的文明,属于前文明。生态文明不是文明类型的进化,而是对以往文明的一场革命。当然,生态文明也不是当下的文明,而是期待完成的文明,是文明的理想状态。

关键词:生态文明;前文明;真文明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改造自然界的道德合理性研究”(10BZX069)

作者简介:曹孟勤,男,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 南京 1003)

中图分类号:B80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169(013)03000107收稿日期:0130308

自我国政府提出建设生态文明以来,有关生态文明的研究成果可以说是汗牛充栋。然而在这些成果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到底如何确认生态文明的本质?目前人们普遍认为,生态文明是继渔猎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之后出现的一种新型文明类型,生态文明的本质就是绿色化。对此种观点笔者不敢苟同,认为生态文明的出现不是文明的进化和量变,而是文明的质变与飞跃。生态文明不是与渔猎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等量齐观的一种文明类型,而是真文明与前文明的区别;生态文明不单纯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而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反思,是为人类构建一种全新的文明秩序。它不仅包括碧水蓝天、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还包括人的解放与自由、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和谐、以及社会制度的公平正义性。为了更好地理解与阐释生态文明是文明的真实形态,笔者首先依据文明的本质规定和文明的本体论依据来说明什么是文明的真实形态,然后分析现有的和已发生的文明形态,看其是否充分反映和实现了文明的本质,是否在合理而正当的本体论前提下生成。当我们证明已有的文明形态不是文明的本真形态之后,就为我们确认文明的真实形态开辟了道路。

一、何谓文明的真实形态

要想说明生态文明是文明的真实形态,其中的关键词是“真实”二字,即什么是文明的“真实”形态。所谓真实,按照一般理解是指客观事实本身,与假象相对立,是不假。从哲学上理解,所谓真实是指真理,真实的便是真理的,真理的便是真实的。黑格尔的真理观认为,确证一事物为真,是指该事物的存在与其自身的内在规定性相符合,即一事物之所以为真,是因为该事物合乎其本身的内在规定性。例如,指认某人是朋友,是因为该人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朋友”这一概念,即符合朋友本身的内在规定性。事物的内在规定性亦为该事物的本质,抓住了事物的本质,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把握住了事物的真理。事物本身的本质是一事物之所以为一事物的根据。如果说事物指称的是存在,那么该事物的本质便是该事物存在的真理。黑格尔曾说过:“本质是存在的真理。”[1](P4)由此我们可以确认,事物或现象合乎其本身本质的存在便是真实的存在,其呈现出来的形态便是真实的形态。然而,黑格尔的真理观存在一个问题,本质是事物本身的内在规定性,存在于事物本身当中,应该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但是,对任何事物本质的揭示,都是由人的思维“思”出来、指示出来的,没有脱离思维和意志的事物本身的本质。那么,思维能否反映事物的本质呢?黑格尔认为,思维能够反映事物的本质,思维本身反映的就是事物的本质。于是,黑格尔的真理便转换为主观表象、认知与事物本身的符合,或者事物本身符合主观表象或认知。

中国地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曹孟勤:生态文明是文明的真实形态

黑格尔的这种真理观遭到了海德格尔的批评,他不同意这种符合论真理说,提出了真理的无蔽状态说,确认了一种存在论的真理观。海德格尔指出,人在表象或认知一事物时,被表象、被认知的对象已经进入无蔽的境域成为一个敞开者。所谓事物的无蔽状态,即是事物本身无所遮掩地呈现出来,是其所是的自行呈现自身。如一朵花的开放,就是花朵本身无所遮蔽的、如其所是的呈现。表象者面对事物的无蔽状态,才能去真实地表象事物,是其所是地呈现事物本身的真实性。由此,海德格尔确认,真理、真实不是主观与客观相符合,而是事物本身自行如其所是地呈现出自身,如其自身所是地显现自身,自身从自身中现身出来而处于无所遮蔽的状态。“‘真理’乃是存在者之解蔽,通过这种解蔽,一种敞开状态才成其本质。”(P19)进而言之,事物是什么样就呈现出什么样,就显现为什么样,这就是所谓的真理、真实。事物自身从自身当中现身出来而处于无蔽状态,是指事物按照自己的意愿、按照自己的目的现身出来,没有先验形式或先验范畴的框架,也没有绝对精神的自我外化、自我异化。事物不受任何约束,没有先决条件的自我显示自身,是事物本身的自由。所以海德格尔又强调“真理的本质乃是自由”(P14),即自由与事物的自身显现是一回事,只要自由存在,事物就必定要如实地显现自身。海德格尔认定,作为真理之本质的自由不是隶属于人的特性,不是人的无所约束性,“向着敞开域的可敞开者的自由让存在者成其所是。于是,自由便自行揭示为让存在者存在”(P16)。真理的本质是自由,自由的本质是存在者(具体事物)自我敞开自身,自我绽出自身,是其所是。所谓自由是让存在者存在,是指对事物听之任之、任其自然,自身进入存在者被解蔽状态的展开。当然,事物或存在者自由地显现自身、公开自身,并不是显现和公开自身的一部分,而是全部显现和全部开放自身,体现出显现自身的整体性、所有性和完善性。

黑格尔的真理观与海德格尔的真理观虽然不尽相同,但他们之间也有某种共同之处。黑格尔的真理观也可以说是一种本质的显现,不过黑格尔所谓的本质显现是显现在思维中,显现在概念中。海德格尔所谓的显现则是存在者自身的显现,显现在存在者自身中,思维本身只不过是对存在者显现的道说。根据真实是对自身的本真显现,是使自身处于无蔽状态的这一理念,我们可以确认,文明的真实形态是文明本身完全呈现出自身,显示出自身的全部本性。凡是无所遮蔽地显示出了文明的整个本真状态,无所遮蔽地显示出了文明的全部是其所是,我们就说该文明是真文明,是文明的真实形态;凡是未能全部显现文明的本质,未能全部显现文明的本真状态,在解蔽的过程中而又有所遮蔽,在澄明的过程中又有所扭曲和异化,那就不是文明的真实形态。易言之,充分实现了文明本质规定性的文明形态属于真文明,没有充分实现文明本质规定性的文明形态则属于非真实的文明。非真实的文明不是伪文明或假文明,而是指没有充分实现文明的文明,是有所实现而又有所扭曲的文明。

当我们确认了文明的真实形态之标准后,就需要回过头来审视文明的本质,从文明本身来揭示文明的是其所是。关于什么是文明,对其的定义大约达一百多个。尽管学界对什么是文明的论说不尽相同,但人们达成的普遍共识是:文明是与野蛮相对的概念,脱离野蛮即为文明。从这一普遍共识出发,可以将文明分为内在本质与外在显现两个方面。从文明的内在本质方面来说,文明是指人脱离野蛮而生成为人。野蛮概念尽管内涵也较为丰富,但其核心含义是指称兽性,以兽性的方式对待人和物即为野蛮。兽性是动物所具有的属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兽性也是指称动物性。文明与野蛮相对,意味着文明指认的是人性,文明指认的是人摆脱野蛮和兽性而赢得了自己的人性,文明标示着人与动物揖首相别。从文明的外在表现方面讲,文明指示的是人的创造物,即人类所创造的一切产品都是文明的表现形态并表征着文明。人类的创造物之所以被视为文明,是因为这些被创造物本身内在凝结着人的本质,是人本质的对象化,通过这些被创造物能够将人的内在本质显现出来。人本质对象化到物质产品上,产生了器物文明;人本质对象化到精神产品上,就产生了精神文明;人本质对象化到社会制度方面,就产生了制度文明。《中国大百科全书》对文明的定义就表现了这两个基本内容。其对文明的第一条解释是:文明是人类改造世界的物质和精神成果的总和;其对文明的第二条解释是:文明是人类开化的状态,人类脱离动物界,即是文明的发端[3](P94)。根据文明概念的这一属性我们不妨说,人获得了人之为人的存在,并创造出属人意义人的外部世界和制度形态,就真正实现了文明。

人性虽然是人的内在特性,但人的这一内在特性一定表现于外,落实于现实世界之中。人性表现于外亦为人本质对象化的实践活动,创造一个与其相应的现实世界,过一种合乎人性的生活。人性在实践的过程中,不仅涉及如何实践问题,还涉及怎样实践问题。如何实践关乎普遍必然性的知识,怎样实践则关乎“应当”,即怎样以一种合乎善的方式实践。由此,从人性本身就必然地引出道德问题,以及道德与文明的关系。人类脱离野蛮走向文明,意味着人类在实践活动中能够用道德约束自己的本能冲动,用道德法则来抵制弱肉强食的生物法则。古典伦理学家康德认为,人的伟大与高尚之处,就在于能够自觉行使心中的道德律令而展现出一种独立于动物性,甚至独立于整个感性世界的生命活动。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理念,人们才说人性的即是道德的,道德的即是人性的。既然道德是人之为人的象征,那么具体来说,有道德的行为就属于文明行为,道德具体呈现着文明精神并担保着人本身成为文明的存在。人性与道德的统一,表明人性的外化、对象化内在蕴含着道德内容,要求人们能够有道德地而非野蛮地对待外在世界的他人和他物。有道德地而非野蛮地对待他人,意味着人与人关系的文明;有道德地而非野蛮地对待他物,意味着人与自然关系的文明。要保证人自觉做到对他人和他物的文明,还必须使社会本身文明。因为人是社会存在物,人必须在社会中生活并接受社会的影响和制约,就像亚里士多德曾强调过的那样,个人的道德完善只有在良好的社会政治制度中才能得以实现。

当我们明确了文明的内涵与外延之后,就可以具体确认文明的真实形态是什么。如果说无所遮蔽地将文明本身的是其所是全部呈现出来即为真文明,那么,文明的真实形态应当包括人自身的文明,人与自然关系的文明,人与人关系的文明,社会制度的文明。文明本身是一个整体,当文明本身的各个侧面或各个内容全部文明起来而不再野蛮,人们才能够说文明得以真正实现。

二、真文明之前的文明

从人类发展历史来看,人类经历了渔猎文明、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三种文明形态,但是这些文明类型是不是真文明呢?是不是全部呈现了文明本身的是其所是呢?笔者的回答是否定的。当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宣告,资本主义社会是人类史前史的最后一个形态时就已经表明[4](P33),从原始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历程,人类还没有真正开始人之为人的历史,没有开始真正的人类历史。马克思做出这一判断的依据是:共产主义社会之前的一切人类历史根本没有获得人的解放,人尚未实现人之为人的本质和人之为人的存在,人还处于非人的异化状态。人没有成为真正的人,也就没有人之为人意义上的人类历史,以往的一切人类历史就只能是人类真正历史发生前的历史,即它们只能是人类的史前史。如果我们赞成马克思的这一观点,则可以合乎逻辑地判断说,人还没有真正成为人、没有产生人之为人的历史,也就没有自己的真正文明和真正的文明史,以往的文明只不过是真正文明实现之前的文明,属于前文明。虽然我们也把它们称为文明,但主要的是从人类的文化和创造物而言的,把人类文化和创造物视为文明的代表。

文明的本质是人脱离野蛮而生成为人,然而,直到现代性工业文明的社会人仍然处于异化状态,尚未实现人之为人的本质。从西方称为文明诞生地的古希腊来说,尽管其物质生产和文化状态达到了较高的水平,甚至达到了当时的巅峰状态,但是人的灵魂却匍匐于自然宇宙之神的脚下,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宇宙最伟大之神规定的秩序之中不敢有所超越。崇拜自然、敬畏自然、祭天拜地成为古希腊人的基本生活模式。到了中世纪,人更是屈从于上帝,完全丧失了自己存在的独立人格而自愿成为上帝的仆人。自然宇宙之神和上帝均是由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人被自然宇宙之神和上帝所奴役,实际上就是人被自己所奴役。人自己奴役自己,人为自己制造灵魂和精神枷锁,这比动物更野蛮。

西方社会进入近现代之后,资产阶级造了封建专制社会的反,自认为终结了野蛮而实现了自己的人性,创造了所谓的工业文明。然而,这种工业文明是一种更加异化的文明。马克思用大量事实表明,资产阶级所造就的工业文明并没有使人真正获得解放,资本家只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代表,工人只不过是能够在经济市场上买卖的劳动力。在马克思之后,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得到更加迅猛发展,但是人的异化命运并没有得到改变。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之一卢卡奇指认,正是商品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一个普遍性范畴,人的物化就成为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每一个人所面临的必然的直接现实性,成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所有人的普遍命运。马尔库塞则表明,现代社会运用科学技术,创造和生产了丰富的物质财富,从而使人的需要得到极大的满足。然而,这种满足却是虚假的满足,其结果是痛苦中的安乐,欣慰中的不幸。因为人自身完全被这种大量消费物所物化,商品成为了人的灵魂。弗罗姆在《占有还是生存》中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使人对物的占有成为不可让渡的权利,对物的占有成为人之为人存在的标志;在《爱的艺术》中则指证,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异化得连自己的爱情都可以在经济市场上出售和买卖。波德里亚表明,资本主义社会成为“消费社会”,人只有消费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我消费故我在。然而,波德里亚所指控的消费并不是普通经济学意义上的消费,而是浪费性的消费、奢侈性消费,是耗竭自然资源的消费。德波在《景观社会》中不无讽刺地说,当今资本主义社会已是一个完全由视觉表象支配的景观社会,整个社会就会处于一种费尔巴哈所说过“符号胜过事物、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现象胜过本质”的颠倒和异化的状态,景观成了错觉和伪意识的领地。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话总结说,西方的现代性启蒙不断自我毁灭,最终走向了它的反面,倒退为一种神话。即在物性化的社会空间中或在物欲泛滥的工业文明中,不可能再有任何合乎人性的东西。当今德国著名哲学家哈贝马斯尽管提出了重建历史唯物主义,认为马克思的许多观点已经过时,但他对当今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仍然提出了批判,指证其发生了“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即发生了人格分裂,道德因素被驱逐出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

既然人根本没有生成为人,人的命运与动物的命运、人性与动物性没有彻底决裂,那么人类的真文明就无从谈起。现代性的基本价值理念之一是进步和进化,认为现在比过去好,将来比现在好,工业文明比以往的文明都好,社会将朝向一个终极目标不断进步。但是,鲍曼通过《现代性与大屠杀》指证,讲述人性越来越善,人性从前社会的野蛮中升浮出来,只不过是现代性为人们讲述的一种神话故事。他通过分析法西斯德国对犹太人大屠杀这一事实表明,“现代文明是大屠杀的必要条件,没有现代文明,大屠杀是不可想象的”[5](P18)。鲍曼的研究告诉我们,现代文明比以往文明还要野蛮。人的本质是自由,追求自由是人的最高价值。工业文明告诉人们,它能够超越其前的一切文明,就在于充分实现了人的最大自由。然而,《希望原理》的作者布洛赫却指证,自由是一个人类学范畴,它意味着“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自由又是一个社会范畴,它意味着消灭阶级、扬弃国家,逐步实现一个自由与秩序和谐一致的人类共同体。在迄今为止的历史进程中,并未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所谓资本主义制度之下的自由,不过是迷人的外表罢了。例如,工业文明将征服自然、做自然的主人视为人在自然界面前的解放与自由,殊不知,黑格尔的主奴关系辩证法早已告诉世人,主人必定被奴隶所限制、所束缚,现代人要无法无天,做自然的主人,必然走向自由的绝路,生态危机的发生就是明证。

人没有生成为人,人所创造的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也就不能完全代表文明,成为文明的象征。科西柯从理论上业已证明,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所创造的现实物质世界尽管丰富多彩,但这只不过是一个伪具体的世界,是拜物教化实践的产物,假象被当作了真实。“在拜物教化实践中,即在操持和操控中,暴露在人面前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6](P6)人们往往把出土的锋利的青铜剑视为古代文明的象征,殊不知,在青铜剑的背后却是血淋淋的人头。现代人创造出了越来越现代化的武器,甚至是大规模杀伤力的武器,但这些武器作为人类产品并不能昭示着人类越来越文明,而只能展现人类越来越野蛮,核大国的核武器这一恶魔一旦被释放出来,整个地球将被彻底毁灭。工业文明社会创造了较高的生产力,出现了能够改天换地的大机器和自动化,但这些自动化机器在创造出丰富的物质财富的同时,却使人成为自动化机器的奴隶和操控对象,却以对自然环境的野蛮破坏、对动植物的大规模杀戮为代价。生态危机的发生与人们在物质丰饶中无度有着密切的相关。即使标志人类文明的精神产品,如价值观念,要么是古代人提倡敬畏自然而抹杀自我,表现为人对自身的野蛮,要么是现代人提倡征服自然、做自然的主人,表现出对自然的野蛮。工业文明中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也不是公平正义的制度,如果是公平正义的制度,就不会有罗尔斯的《正义论》。尽管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出现了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有着美丽的自然环境,但其却是将污染的企业和污染的垃圾放置在第三世界、剥削第三世界国家人民环境利益的结果。

人类自打造出第一个石器工具用于改造自然界的实践活动之时,人类便与动物揖手相别,开始了自己的文明历程。但时至今日,文明的本真性并未在无所遮蔽的意义上全部呈现出来。它总是以有所呈现、有所遮蔽且有所扭曲的方式走着自己的异化道路。尽管人们把自己的创造物称为文明,并划分了不同的文明类型,但这不是全真意义上的文明,而是真文明之前的文明。不过,我们需要切记的是,前文明并不是非文明,而是指没有真正实现文明意义的文明,不完全合乎文明本质的文明,是需要超越的文明。

三、生态文明是真文明

文明的本体论基础是劳动,因为劳动创造了人类文明。用马克思的话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用恩格斯的话说则是劳动创造了人。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劳动是人类历史得以产生的第一个前提;从劳动出发,才能更好地揭开社会本身及其意识形态的秘密。文明生成在劳动的基础上,或者说劳动是整个文明的拱顶石,就内在地为我们确认了一个判断真文明和前文明的基本尺度:劳动的合理性亦为文明的合理性,劳动为真,文明则为真;劳动异化,文明则异化。工业文明的劳动是以占有自然和控制自然为目的,被马克思指认为异化劳动,因而工业文明是异化的文明、反自然的文明。人类要想摆脱文明的异化而走向真文明,须将劳动从异化中解放出来。劳动的道德合理性与社会正当性是文明合理而正当的充分必要条件。当且仅当劳动从异化中获得了真正解放,真正的文明才能够生成出来。劳动的解放首先是实现劳动的生态解放,即实现劳动的生态化或进行生态性的劳动。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只有在生态化的劳动基础上才能生成生态文明,与自然异化或征服自然的劳动不可能生成尊重和善待自然的生态文明。所谓劳动的生态解放,是指将劳动从目的性占有自然和控制自然转变为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将单纯的对自然界的工具转化为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养育行为。

将劳动从单纯的占有自然转向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马克思早在19世纪就提出了这一生态劳动思想。“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7](P01-0)尽管在人类历史上人们对劳动的本质给出了各种不同的定义,但马克思对劳动的这一见识则是最为深刻且与众不同的,他“给人和自然的关系引进了全新的理解”[8](P78)。物质变换也就是物质循环、物质代谢,马克思认为通过劳动这一中介在人与自然之间实现物质变换,意味着人类劳动的过程一方面是人类向自然环境提取自己所需要的物质材料以供养自身的过程,另一方面又是反馈人自身的能量以养育自然环境的过程。人类反馈自身能量以养育自然环境,则是将排放给自然环境的生活废弃物和生产废弃物能够被自然环境所还原和所吸收。唯有如此,人与自然之间才能真正形成物质循环和物质代谢,完成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作用的生态过程。所谓“生态”概念按照生态学的定义,是指自然世界中的有机成员不论是动物、植物,还是微生物,都与它的环境存在着相互作用和相互影响。任何一个生物个体,都必须从自然环境中汲取自己所需要的营养,并接受环境的影响,同时也反馈自身的能量以影响环境。人类在自然界中生活,必然要向自然界提取物质材料以养育自身的生命,同时也必然要将自己的废弃物排向自然环境。吸收与排放的新陈代谢过程,是人类与自然环境进行相互影响的必然过程,也是人类参与自然活动的必然过程。从这一意义上讲,马克思的物质变换思想表达着生态意蕴,物质变换的劳动属于生态劳动。如果说农业劳动生成了农业文明,工业劳动生成了工业文明,那么,在生态劳动基础上生成的应当是生态文明。生态文明道德合法性与社会正当性正是通过生态劳动得到合理辩护的。生态劳动对生态文明的生成具有普遍性的合法意义。生态文明是生态与文明的结合,而生态概念的根本性质是指物种之间的生命代谢和物质循环,正是生命的代谢和物质循环维持着整个生态系统的和谐与平衡。因此,在文明之前加上“生态”的规定性而成为生态文明,意味着生态文明是在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作用和相互供养的基础上而生成的、以和谐正义为特征的文明。没有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就根本无法体现生态文明的生态属性。

当我们说生态文明是文明的真实形态时,首先是指人本身的文明,人向自然生成为人。马克思曾表明:“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9](P67-68)根据马克思这一观点我们可以说,劳动创造了人,与生态劳动相一致的人是拥有生态属性的人,生态属性的人是人向自然生成的结果,也是人从工业文明中获得生态解放的标志。在物质变换的劳动过程中,人与自然之间不仅发生物质的相互交换,还会发生本质的相互交换,即人的本质对象化到自然界,自然界的本质对象化到人本身。人本质对象化到自然界,就使自然界人化,使自然界成为对象性的人;自然界本质对象化到人身上,就使人自然化,人成为自然界的对象性存在。对马克思自然概念有着深入研究的施密特就曾指证:“物质变换以自然被人化、人被自然化为内容。”[8](P77)所谓人被自然化,即为人向自然生成为人。在生态劳动中,人不再追求对自然界的单纯占有,而是谋划人与自然的相互养育,利用自然与保护自然的统一,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生态平衡和协同进化。这样,人在生态劳动中就彻底超越了动物般地占有自然界的行为,从动物界中升华出来而成为人的存在和文明的存在。因为人的生态性存在标志着人从动物性的占有自然界、从征服自然走向了与自然界的和解与和谐之路,如此,人才完成了在自然面前的真正解放。工业文明割裂了人与自然的本质关系,产生了人对自然的敌对性和征服性。然而,现代人敌视自然并不是人的解放和人性的生成,而是人对自然的不道德和人本身的异化。因此,马克思曾强调,要想扬弃人自身的异化,向合乎人性的人复归,就必须扬弃劳动的私人占有,实现人与自然的本质统一。如此才能保证人与自然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自然界本身的真正复活。人与自然的本质统一即是劳动的生态解放,也是人的生态解放,生态劳动的实现才能够担保人向合乎人性的人复归。

其次,生态文明不仅将自然视为道德关怀的对象,还建构着人与自然和谐的正义秩序,使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文明的关系。第一,人向自然生成为人,表明人是同自然界完成了的本质统一,人与自然融合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人与自然界达成本质统一,本身就内在蕴含着人对自然界的道德义务,使保护自然环境、善待自然成为人本身不得不承担的道义。第二,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作为人类存在和生活的基本方式,一方面决定了人类必然要向自然环境提取自己生存和生活所需的东西,消费自然资源,这是人类对自然应该享有权利;另一方面决定了人类将排向自然环境的废弃物能够被生态系统中的分解者所分解,以被其他生物吸收和利用,这是人类必须为自然所承担的义务。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这一本质,不仅内在要求平等地分配人与自然之间的权利地位和价值地位,同时还要求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秩序是享有自然资源的权利与保护自然的义务的统一。人将自然存在物视为道德关怀的对象,公平正义地分配其与自然之间的道德地位和权利义务,就彻底摆脱了古代社会人是自然仆人、现代社会人是自然主人的人与自然的主奴关系结构,使人与自然之间建构起一种公平正义的伦理秩序,达成文明的状态。

再次,生态劳动不仅能够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文明,也势必引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走向文明。人与人关系走向文明也势必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文明。人类在改造自然界的实践活动中必然要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并通过一定的社会关系进行生产。“一切生产都是个人在一定社会形式中并借助这种社会形式而进行的对自然的占有。”[4](P5)也就是说,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在物质生产活动中是不能分割和不可分割的,它们之间是相互影响和相互制约。西方生态马克思主义者莱斯在《自然的控制》中申明,工业文明努力实现控制自然的目的是为了控制人,即控制自然势必导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不平等以及人对人的控制。“如果控制自然的观念有任何意义的话,那就是通过这些手段,即通过具有优越的技术能力——一些人企图统治和控制他人。”[10](P109)莱斯还进一步表明,“由于企图征服自然,人与自然环境以及人与人之间为满足他们的需要而进行的斗争趋向于从局部地区向全球范围转变。人类在历史上第一次作为一个整体开始经历一种特殊的冲突即普遍的全世界范围的冲突;一些远离权力中心地方的显然很小的事件都以它们对全球利益平衡的可能的影响来解释。地球似乎成为了人类进行巨大的自我竞技的舞台,人们为了实行对自然力的有力控制而投入了激烈的纷争,这似乎确证了黑格尔的历史是一个杀人场这句格言的真理性”[10](P140)。生态劳动的目的不再是单纯的对自然界的占有,消解了人对自然的控制,就必然能够化解人通过占有自然界而赢得交换价值的冲动力。扬弃了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利益纷争,也就确保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平等,使文明成为可能。当代社会生态学的创始人布克钦则提出了相反的观点,他认为,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不平等导致了人与自然关系的不平等,人对自然的支配源自于人对人的支配。因此,要想实现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和谐正义秩序,必须消除现代性社会存在的阶层制,真正实现人与人关系的平等。不管是莱斯的观点,还是布克钦的观点,他们都表明一个问题,生态文明无论如何都要包含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文明。

最后,生态文明还意味着社会制度的文明。马克思在论及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时还阐述了一个重要的思想,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资本家将获取利润的目的置于劳动之中,使得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缝,因此,要想消除工业文明中物质变换所出现的这一裂缝,必须扬弃资本主义,建构共产主义社会制度,将“物质变换”置于“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共同控制之下”,如此才能担保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真正实现。在劳动过程中人与人之间必须结成一定的关系,人们之间只有结成一定的关系才有对自然界的劳动。人们之间结成怎样的关系,则由劳动本身的内在属性所决定。生态劳动由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共同控制,决定了共产主义社会的物质变换本身属于公共性的劳动,其体现着所有劳动者的共同意志。由此,我们可以确认,在生态劳动中联合起来的生产者所结成的社会关系不再是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而属于平等的关系。这种平等的关系是共产主义社会制度的内在本性,它要求按照人民的意志真正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完成劳动的解放和人的解放。如果说承载工业文明的社会形态是工业社会或资本主义社会,那么,承载生态文明的社会形态则应当是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按照马克思的理解,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才是真正人类历史的开端。根据马克思的这一观点,我们可以合乎逻辑地确认,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才是真文明的开始,而这一文明是生态文明。

总之,生态文明所追求的是人自身的解放与文明,人与自然关系的解放与文明,人与人关系的解放与文明,社会制度的解放与文明。生态文明能够将文明本身所蕴含的内在本质无所遮蔽地呈现出来,因此,生态文明才是文明的真实形态。正是生态文明是文明的本真形态,由此决定了生态文明本身具有终极价值属性和对当下的超越性,是人类追求的具有理想性的终极目标。既然生态文明对人类来说属于终极关照,因而生态文明对当下来说是一种“应当”具有的文明形态,是文明将要完成的存在,将要存在的存在。也就是说,生态文明不是完成的文明,是待完成的文明,生态文明建设是一项长期的历史任务。如果认为生态文明纯粹是一种草地、荒野、碧水、蓝天,那无疑暗含着称赞原始社会的还原倾向,因为那时的自然环境无疑是绿色的,甚至比当代任何绿色还要绿。自然环境的绿色化仅仅是文明中的一个维度,绝不代表整个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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