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激荡的东西谁也按不住

1

每个人灵魂深处都有颗种子，庸人世故者往往选择弃置，而智人勇者会给它创造成长的土壤。无论这粒种子的头上，顶着多么大的一块石头，它也会露出本色的嫩芽。

在充满了各种“喧哗与骚动”的新千年，躁动者的大军里，打头的当然是70后、80后们，后面不是新新人类的90后，他们还没有长熟；60后，因缺失了饥饿年代和初期、高潮阶段的清晰记忆，又经历了70年代的英雄主义，80年代的开放浪潮，理想和现实兼顾的这代人在步入不惑之年，因生活和理想反而趋向沉稳保守了。

紧跟着80后们的，是50后，在这代人生命的历史纬度中，从懵懂中就开始遭受政治运动的干扰，相伴物质贫乏的，是精神的饱满和高昂，在物欲的潮流到来后，曾经执着的信仰旋即从高峰坠落，他们从饱受战争、运动苦难，单纯的30后、40后的父辈身上，既学会了等待，也聚集了爆发的能量。因此，50后的人生阅历，大多能够给那些轻浮的、自以为是的70后、80后们的生存提供一种生命厚重和自由度的参照。

在刘晓涛的记忆里，有太多父辈荣誉的影响。他的父亲是军人，在南下战役和抗美援朝中屡立战功，后来成了企业的厂长、工业局的局长。母亲是进步青年，多才多艺，后来在大学当了党委书记。然而，一来，刘晓涛炫耀和骄傲的父母一夜之间变成了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他也成了狗崽子。眼看着一起长大的伙伴赵子仪和宋大可都戴上了红小兵的袖章，跟着大年纪的红卫兵们破“四旧”，斗老师，撒传单，当传令兵等，何等风光。

一次红卫兵来抄家，有个小头目把他叫到一边，说，你是生长在红旗下的一代，要和父母划清界限。我们的政策是，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你是不是也想戴上红卫兵的袖章，和封资修彻底决裂呢？那就主动揭发，还有谁经常到你家里来和你父母见面，你父母是否隐藏了什么黑材料，放到哪里了？

一席话，说得刘晓涛热血沸腾，他真的绞尽脑汁想谁经常来家里和父母搞阴谋诡计。他记得，有个白叔叔，是父亲的战友，好像也是一个什么官儿，他就坐过他的小汽车。这个白叔叔经常趁父亲出差的机会来家，塞给他一包糖炒栗子就钻进里屋和妈妈嘀咕去了，声音很小，直到他快睡着了，他临走还摸摸他的头才走。他们会不会在商量反对的事情？他想揭发这件事情。可一眼看到母亲被红卫兵推的阴阳头，用委屈、仇恨、慈爱等等复杂的眼神看着他的样子，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从那以后，他就知道，有些阵营，压根儿不属于他，即使付出背叛和告密的代价。

大概在摔死在温都尔汗的时候，他和赵子仪、宋大可都在震惊中有些清醒了。那时候他们上高中，十五六岁，刘晓涛的反叛性格在3个人中表现得特别异常。

他叫两个伙伴来偷听古典音乐，在一间小黑屋里偷偷喝酒，并拿刀威胁宋大可赵子仪一起共犯。赵子仪够哥们，嗤嗤鬼笑；宋大可则吓得跳到床上，连连小声惊叫：你们不要命了。

最反动的人反而因为父母后，穿上了绿色军装。刘晓涛还没毕业，就当兵去了。5年后，刘晓涛复员到了让所有人都羡慕的机车工厂，从车工干起，很快成了技术能手，然后到了团市委，成了被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苗子。可惜，在一次选调干部考察中，刘晓涛因为学历问题，败在一个有背景的正牌大学生手下。而这时，刘晓涛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也二线了。

他也曾经想找那位已高升到省人大任要职的白叔叔，可当他意识到当时白叔叔钻到小屋里和母亲嘀咕的真相时，又为父亲感到不平。正好此时市里大搞乡镇企业年活动，他索性主动申请去了县区山沟里的一个乡镇，挂职当了副镇长。后来，他又借小企业产权改革之际，利用父亲战友、熟人的老关系，入股一家小水泥厂，从此介入建材生意，越干越大，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地产商人。所有对童年、少年、青年激情岁月的寄托，就只有那只圆号了。他和赵子仪宋大可每年初三的同学聚会，就是手风琴、小提琴、圆号演奏的《多瑙河之波》，然后，回忆小时候的恶作剧，严重怀旧。

他对宋大可女儿宋菲菲说，丫头，别走你爹的老路啦，考个公务员，进个什么机构，恐怕你就要在排队等待中度过你一生最好的时光了。宋菲菲于是就学着哈姆雷特的一句台词回应：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不在等待中活过一生，就在等待中死去。

2

宋菲菲生于1981年，考入大学后学的是历史专业，这主要是父亲宋大可的主张。原本想让女儿当老师或者到社科院的历史所，不仅仅是兴趣所在，更主要的，是宋大可的人脉关系能够延续到女儿身上，继续发挥作用。但是，菲菲非常反叛，她对商业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历史的兴趣，常常做出一些惊人之举。比如暑假期间，菲菲从批发市场弄来一些袜子之类的小零碎百货，在一个跳蚤市场卖了200多元，给妈妈一块香皂，给父亲一条牛仔裤，剩下的，自己买了书和发卡。菲菲还喜欢跟着刘晓涛叔叔参加商业派对，为此，刘晓涛特意给她买了一身价值不菲的晚礼服。那天晚上，菲菲成了派对上最耀眼的明星，有人还凑在刘晓涛耳边说，刘总，艳福不浅啊，让80后傍上了。

“放屁，这是我铁哥们的闺女，就如同我的一样。”刘晓涛嗔怒地说，捶了那人一拳，但他从一边欣赏菲菲优美的身材，宛若一台大提琴的曲线，律动着青春的活力。她的脖颈欣长，高挑着挽起的发髻，有几缕黑丝散落在耳边，和那对他特意给她买的银色耳环有韵律地摆动。菲菲的嘴唇很厚，总是翻着，有亲吻的那种冲动。刘晓涛自然充当了保护神的角色，如同亲叔叔一样，告诫菲菲把持酒量，甚至，对她深V的衣领，也开始干预了。渐渐地，他发现菲菲决不是花瓶式的女孩，她历史学的知识和商业细胞发酵出来的谈吐，总是让他的那些朋友感叹，不得了啊，将来，这肯定是商界的女强人。后来，有些重要的社交场合，刘晓涛总是给菲菲打电话，不必经过宋大可的批准了。

宋菲菲正式到刘晓涛的公司，是因为一次拿地的犹豫。原本，刘晓涛并不看好这位于省城老街区的地块，几所民国的建筑要保护，高度受限，建筑风格必须和老城的城际线相容，容积率小于1，还要拿出详细的策划书和设计说明，参与竞标。后来，南方一家大佬，找到刘晓涛，非要拿下这块地，说要搞什么新中式古典主义建筑。还提出，希望能搜集到这块地段相关的历史人文资料，好为设计提供一些对位的思路。

刘晓涛立刻找到宋大可，但宋大可原本就对拆迁这样一块仅存的老城区持反对态度，恨不能他们的竞标流拍，反而劝说刘晓涛不要掺和这件事情。作为一个历史文物工作者，每当考古新发现某个器物，把建城史提前了几百年，宋大可如同过节一样兴奋，写论文，接受媒体采访，联系博物馆展览，忙得不亦乐乎，而每当一片老街区消失，或者是一个什么另类的城市综合体出现，他就感伤，愤懑，说风凉话，分管城建的市领导尤其看着他不顺眼，他是城市的守望者，13年的考古文化研究所所长位置不变，说明了宋大可的愚钝。

“你想想啊，一座城市的历史，主要通过建筑来体现，新的仿古，也是假的。老城区不能再让你们这些地产商折腾了。那些老街巷，老民宅，可都是这座城市的肌理啊。”宋大可痛心疾首地说道。

“错了，民宅不是文物，中国的古建筑大多是土木结构，寿命顶多百年，你只想保留这些历史街区，可替居住在那里头的居民考虑了么？他们没有卫生间，没有管道煤气，没有暖气，在现代化的生活环境里过着简陋的日子，而城市的文明和底蕴，绝不是保留一些破旧的街道就OK啦。”一旁的菲菲冲着父亲开火了，父女俩立刻争执起来。刘晓涛从中调停着，心中却暗暗佩服菲菲的观点。离开后，他立刻给菲菲发了一个短信，让她第二天到公司来讨论此事。

根据刘晓涛的授意，菲菲不出一周，就搞出了一个F街区的历史研究大纲，并就商业和文化的结合，新建筑和历史建筑的结合，体现都市节拍和怀旧心理的结合，举了一些具体的例子。这份大纲传到南方大佬那里，立刻得到了圆满的回应，很快，设计公司就派人实地考察，菲菲还叫上了自己的老师和老师的几个研究生助阵。过了3个月，一份厚厚的项目说明报告呈送到了相关部门，在拍地竞标会上，刘晓涛和南方大佬组合的公司一枝独秀，连个对手都没有，一项投资20亿元的大工程，开创了城市建设之最，也树起了刘晓涛自经商以来最值得自豪的里程碑。

这次是刘晓涛主动找宋大可了。他说：菲菲是个经商的好材料，而且能用文化视角分析问题，潜力无限啊。和你一样搞考古或者当老师，浪费了。哥们若能信得过我，就让菲菲跟着吧，直接担任总经理助理，让她多在文化地产搞出一些名堂来。也许，就是这句话，打动了宋大可，他承认，无论他怎么呐喊呼叫，在城市化进程中，老建筑一定会给那些现代化的建筑让路。既然保护不了，就让新的建筑有些类似吧。

菲菲原本要考研究生，但这个80后自从参加了几次商业派对，尤其是参与了F街区的策划设计之后，对学校生活感到了厌倦。再者，刘晓涛叔叔有次给她说过，人的能量和成功不会总是按照厚积薄发的路数走，如果有一个平台，有一个机会，有一个感兴趣的领域，不要犹豫，成功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厚积，而是提前介入，占山为王。就这样，菲菲听从了刘晓涛的建议，也得到了父亲宋大可的首肯，在实习阶段，就到刘晓涛的龙鼎置业公司参与F街区的项目了。

3

一个人到了什么阶段，才能用行动给出这几个问题的答案？

你是谁？你将要做什么？你将要给予这个世界什么？你的生命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自由做主？

年轻人大多不知天高地厚，豪言壮语之后，在这3个问题之后要么留下空白，要么混迹于浑浊的世俗。50后们独特的经历，带着这几个问题的实践，给曾经自以为是的轻飘飘的生存，增添了厚重的分量。在他们看来，回答了问题之后就要抉择，抉择之后，可以选择继续等待，继续守望，甚至最终可以淡出隐居，而选择了行动之后，就要大力冲杀，就要忠贞不渝。生命的存在，因思想而美丽，因自由而多元，因纠结而深刻。

宋菲菲渴望从父辈的刘晓涛那里，得到的不仅仅是派对的风光和商业的机会，这个80后受到父亲考古的影响，并且从历史典籍里，得到了一种拉长生命的冲动。他的老师说过一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就是存在的现实，为什么？因为只有和这样的现实接触，历史的某个时刻和现在的生命才能被激活，因此，她总是喜欢在假期去看那些古墓，古建筑，古园林，喜欢触摸那些古人留下的遗迹。而刘晓涛不能给她关于历史的知识，但刘晓涛的童年，少年，包括怎么斗老师，怎么被人看不起，看哪些小人书，看哪些电影，玩过什么游戏，内心深处谁是第一个情人，在部队怎么叠被子，怎么受老兵欺负，又怎么玩命地当标兵的经历，让她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我，她甚至突然叫了刘晓涛一声“哥们”，说要是我们是同龄人该多好哇，弄得刘晓涛莫名其妙。

F街区的项目进展顺利，但在挖掘地基的时候，发现了一大片大条石组成的大殿基础。经过宋大可带领的考古研究，对比资料，初步认定这里是明代的一个王府王爷私人花园里的戏台。工程立刻停了下来，按照文物保护法的规定，要经过深入考古，层层审批之后，工程才能继续。刘晓涛急了，光那些挖掘机停摆一天，就是几万块的损失啊。宋大可却不紧不慢地拿着小铲子，每天在工地上，和那些考古人员刨刨这里，挖挖那里，想要找出一些宝贝。刘晓涛找宋大可通融，希望抓紧出个结论，尽快推进工程进度。正当焦灼之际，菲菲拿出了一个确凿的证据，显示这个王府根本不是明代的，而是近代某个官宦和商人合作的一个普通会馆而已。但是，菲菲依然建议保留下来。她跑到建筑大学征求了知名专家的意见，并且在网上贴出了照片，刊发了《站在历史的石头上冥想》的博文。就是这篇文章，启发了刘晓涛更改了原来的设计，利用这些大石条搞一个文化广场。

为此，刘晓涛带着菲菲去上海参加董事会。

4

董事会批准了刘晓涛设计修改的方案，并且追加了投资。刘晓涛高兴坏了。会后，他冲着菲菲说，丫头，快给你叔叔提要求，你要什么给你买什么。

在城隍庙，在南京路，菲菲就像个快乐小女孩，时而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而闹着说高跟鞋把脚磨疼了，不能走路了，要刘晓涛背着走。黄浦江的夜晚非常迷人，在游船上，一边是浦东的高楼大厦，一边是外滩的欧式建筑，全都被灯饰装扮得溢彩流光。刘晓涛不停地给菲菲拍照，指点着东方明珠塔上的圆球，说那里头其实就是个餐厅。下次来，一定带菲菲在那里吃一顿。一幢大楼的霓虹灯闪出一个大大的“想”字，菲菲望着那个字出起神来，好长时间沉默不语。江风有些凉，菲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刘晓涛立刻脱下外套，罩在菲菲身上，开玩笑地说，丫头，你要是病了，你爹可要把账算到我头上啊。菲菲撒娇地靠在刘晓涛身上，说，这个夜晚就是我梦到的，不过，身边的你，应当是我的男友。今晚，你就扮演一下这个角色吧。刘晓涛拍拍菲菲的肩膀，说，叔叔给你找，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出色的。

夜宵，他们喝了不少红酒，回到宾馆已是深夜了，菲菲的酒量大得惊人，反而刘晓涛的脚步有些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房间，刘晓涛一头扎在床上，昏昏欲睡，突然门铃响了，打开一看，只见菲菲穿着白天他给她买的那件红色的真丝睡袍，上面一朵白色的大牡丹正在怒放。

“好看么？”菲菲学着模特的步子款款走近刘晓涛。

刘晓涛有些迟疑，“好看极了，简直就是杨贵妃复活了。”

“哈哈，我有那么胖么？”刘晓涛变成了畜生，也变成了精灵。

之后是罪恶感的来袭，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妻子，那是他曾经的徒弟。这些年来，他常年在外拼杀，而她又多病，早就没有了夫妻之实。他也曾和那些商圈的狐朋狗党们寻过乐子，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他突然想到，无论快乐的生命还是痛苦的生命，无论是有财富的生命还是穷困潦倒的生命，到最后不都是一样的结局么。那么，当你焦虑和烦恼的时候，遇到一个愉快来“干扰”一下，有什么不可的呢？

可是，很快，刘晓涛自己营造的心安理得、释怀释然，就被新来的恐惧所占据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