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匣子

时间:2022-03-26 08:14:54

父亲的匣子

1975年夏天,呱呱坠地的我将正在田里劳作的父亲唤回了家。当父亲知道我是个女孩时,高兴得咧开了嘴。

那时我已有三个哥哥,分别是11岁、9岁和7岁,被妈妈命名为“淘气小分队”,所到之处狼烟四起。可能正因如此吧,父亲格外喜欢女孩。从我蹒跚学步起,只要父亲在家,我就粘在他身边。夏天他在院里劳作,会随手给我扣一顶大草帽,我托着帽檐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冬天他出去抱柴,会故意迈细碎的步子,好让我踩着雪中他的脚印前行。

遇到父亲心情不好时,母亲总悄悄叫我去哄他。我费力地爬上高高的土炕,给闷头抽烟的父亲捶背。小小的拳头东一下西一下,很快就把父亲砸得开心起来。他摁灭烟卷,把我扛在肩头出门了。我心满意得地坐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开了一朵娇艳的花。不过父亲有一个神秘的匣子,连我也不让动。匣子上的漆已斑驳得辨不出最初的颜色,四角磨得光亮圆滑,一只小锁日夜守卫着它。

母亲说,那里面藏着父亲最心爱的宝贝。

我6岁时,村里的学校分来一个师范毕业的年轻女孩,借住在我邻居家,大家都叫她小张老师。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画夹,就不可救药地陷进去了。家里开始像展览馆,到处贴着我的涂鸦之作,三个哥哥提供的废旧作业本供不应求。父亲很为我跟这样一个识文断字的邻居交好而欣喜,尤其听小张老师夸我绘画很有天赋时,更是喜出望外。每到晚上,他总会抽出时间认真欣赏我的“大作”,听我讲那些图形的“深刻含义”,不时笑眯眯地点点头。因为白天的劳累,他总是很快睡过去,又被我一次次摇醒,但他从不恼。那时大哥已去镇里的中学读书。留家的三兄妹做得最多的游戏,一是猜父亲的匣子里装着什么宝贝,我们一致认为里面藏着件传家宝;二是我给他们画些现实里无法得到的东西:二哥要飞机大炮,三哥要美人媳妇。

从我到镇里和二哥三哥一起读书起,我开始很少看到父亲。

那时大哥已经读研,四个在外读书的孩子让父亲肩上的担子陡增。村里很多人对此不解――好好的两个大小伙子,不让下地干活,居然放镇里养着!而且还让个丫头读那么多书,咋读还不是人家的媳妇?父亲嘿嘿一笑,并不辩解,只说:“将来你们就知道了!”

初二那年寒假,深夜醒来,发现父母正对着那个神秘的匣子轻声商量着什么,我好奇地爬过去。匣子旁边摆着几摞各种面值的钞票,显然他们正在计算什么。见我醒了,父亲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他和母亲决定把我送到县城读书,因为在那里可以跟专业的美术老师学习。学美术的开支巨大,我清楚得很。我不想给家里增添更多负担,便坚持不肯。争执了很久,父亲最后说:“如果你喜欢一件事,就试着做做,不然将来会后悔的,但后悔时已经没有用了,你好好想想。”

那是1989年的冬天,15岁的我第一次认真思考人生――我将何去何从。天色微明时我作出决定:绘画如同呼吸,对我来说已须臾不可少,我要向这座圣殿进发!

我和三哥租住在学校附近的一间土房里,那时二哥已经读大学。三哥负责打水劈柴,我做饭洗衣。每周去美术老师家辅导两次,三哥接送我。屋子里太冷了,我和三哥常常一边跳着一边背书,比赛谁更有耐力。父亲每月来送一次生活费。有一次他晚上9点多从家里步行到县城,用了两个小时,又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我心疼地问他:“是不是冻坏了?”父亲却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说:“你妈特意烧了你们爱吃的土豆,还热着呢,快吃吧!”

我哭了,在烧土豆熟悉的香味里。那是离开家后第一次流泪,我哽咽着说:“爸,我想家,想温暖的火炕,想妈妈烙的玉米饼,和您那辛辣的烟草味。家乡那么多孩子没有出来读书,不是也很好吗?我不要待在这冰天雪地里冰一样的屋子!”

父亲摸着我手上的冻疮,说:“不许说孬种话!以后你们会懂的。”

是的,当我以优异的成绩被中央美术学院录取,成为家里的第四个大学生时,我终于懂得了父亲的话――世上的路有千条万条,但我们应该选择一条走向更高、更好的路!

1999年7月,我顺利通过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硕士论文答辩,带着硕士头衔和一个男友回老家向父母献宝。那时大哥二哥都已在国外工作,三哥在上海。

我万没想到父亲一见面就把未来的女婿灌得烂醉。男友除了嘿嘿傻笑,已不大清楚对面那两个老人是谁了。临走的那晚,母亲抱着匣子和父亲来到我房间。父亲说:“那个小子不错,以后好好和他相处。”我大惑不解:“您一共也没和人家说几句话呀,怎么知道他不错?”母亲笑着悄悄说:“你爸已经试出来了!他说醉酒后只会笑的人都是本分人!”我心里一热。

母亲打开匣子,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是一块价格不菲的男士手表。母亲说是大哥回国带给父亲的礼物,父亲一直不肯戴,现在要把它送给我男友。我开心地接受了,我知道他们用这个方式表达了对他的接纳。

父亲说:“爸妈老了,以后帮不上你们更多,全靠你们自己了,你有这个伴,我们会放心些……”

我忽然喉头发哽,说不出话。无论我长多大,我终究是他们无法释怀的小女儿!我起身,像小时候那样轻轻给父亲捶背,发现当年我端坐的那稳如泰山的背脊,如今已经微驼。

以为父母会永远在家乡的老屋等我们像候鸟似的归巢。可是,2001年秋天,噩耗传来,父亲因突发性脑溢血去世,我们兄妹四人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母亲捧着父亲的匣子说:“你们不要遗憾,因为你们一直都在他身边。你们给了他作为父亲所能享有的所有快乐!”

我们轻轻打开匣子,里面满满当当:最上面是我们兄妹四个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和毕业证书的复印件,二哥被公派留学的通知书复印件,我的绘画作品的获奖证书,和我们兄妹的所有家信。旁边有一个哥哥们小时候用过的破旧弹弓和一只鸟夹,下面,厚厚的一沓全是我的画,从孩提时代的涂鸦之作到大学毕业设计。大大小小的画纸已经发黄,虽然无数次被翻阅抚摸过,依然平展整洁……

我们在父亲的匣子前,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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