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老人

时间:2022-10-25 09:29:13

美国的老人

来到此地,又能时时处处见到老人――不是马路上的老人,而是工作中的老人――老侍者,老Doorman,老店员,老列车员,老报人,老电视主持人……六十岁上下,善解人意,历练而通达。在现代美术馆,在惠特尼双年展那些“当代”得一塌糊涂的作品间。很多参观者是老头老太,颤巍巍搀扶着,或孤零零一人,全神贯注,如临要事。

是啊,现代艺术在他们的孩提时代即已盛行:算起来,现代艺术与他们的父母同龄,已经在欧美发生一百多年了。

女儿那年上大学,有一门选修课是但丁的《神曲》,讲一学期,教授也是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老教授说起他在另一所大学的老同事,德裔美国人,也讲授但丁,讲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每次讲到维吉尔游罢地狱送但丁去天堂之际――维吉尔自己是不能进天堂的――这位德国佬就忍不住大哭起来,在课堂上,当着众生的面。

每次都哭?每次!而且是大哭――Burst in to tears,照我女儿的中文解释,就是“眼泪喷出来”。

想起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老先生堂上大声念古文: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匝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荷……”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鲁迅写道,“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老派人那样的一边说话。一边将脑袋仰着摇着,向后面“拗过去”的,在我幼年还能见到――这样的老教授、老教师,今天在中国的大学中学小学里,年龄一到,绝对下岗,除非有官位。

有地位、有官位,而尤甚于哭笑的表达,这次给我在纽约见到了。

上周在龙章的同志酒吧开一回眼界:几十位白人老“同志”扮成女子轮番上台,华服盛装,大唱情歌,颤胸抖腿,大跳艳舞,每一位年龄至少在五十岁以上,胳膊粗,块头大,四十好几码的大脚蹬着高跟鞋颠得满台山响。其中一位几次窜下台来,撞开众人,就地翻滚,鲤鱼打挺似的,表演情到深处欲死欲仙之状……纽约如今是到处不准抽烟的,我瞧好几位老哥们儿和我一样是瘾君子,跳得满头大汗,蹬着高跟鞋出酒吧站在街上点烟抽。头上的假发有金色的、绿色的、紫色的,插着团花或羽毛,飞扬耸翘着,牛高马大,一寸长的假睫毛鲜红碧蓝,忽闪着,人手一支烟。

男扮女装,此地看得多了,可是那天的活动一年一度,全是老同志――老到这把年纪,当众装疯卖傻是为甚?原来他们是全美范围一个极有名极特别的高级club成员,谁愿意装疯卖傻,不具备以下资格,休想来:

头一条:个人资产须在上千万之谱。其次:必须是同性恋。这不难,可下一个条件可就又费解又有意思了:必须成家,有太太,有儿女――什么意思呢?美国是个基督教国家。注重家庭观念,还讲个传统价值观。这些老同志呢,当年说不定就是《断背山》里的可怜人。现在同性恋文化今非昔比了,那天出场的人物你可不敢小瞧呀。他们有家有口有事业,有钱有名有地位:高级主管、公司总裁、千万富翁、政府官员,有航空业的、保险业的、IT业的、文艺界的,或者大学教授,或者专栏作家……一个个都是各行各业有头有脸的主,跑来打滚扭腰扯嗓子,疯什么呢?

很简单:就是将义演的钱捐给艾滋病患者和各种慈善事业。

我们对出国的人有句话,叫做“打入美国社会”,谁要是没“打入”,便是失败,看人家不起,“打入”呢,就算“成功”,仰面议论,既羡且酸。那天我亲见这群美国社会正宗主流群的老十三点疯唱疯跳,心里想,中国人要是不知道他们的身家地位,看得起人家么?

这就是美国社会,这就是主流人群,这就是人家的价值观。那天我“打入”同志酒吧两小时,笑得直打噎。我也和众人一样走上前去,趁舞者闪动的瞬间。对准那胸前肥肥满满的假塞钞票,一块钱得一飞吻。一位舞者的身边专有位满头卷发唇红齿白的赤膊少年单腿跪着,金闪闪一身细汗毛,皮肉腴白,活像玛萨其奥画中的小天使――想必是那位大腕儿的爱人吧――手里捧一大罐子供人扔钞票。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退步集续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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