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比经典中古羌蜀羊猪铁交易考释

时间:2022-10-16 08:09:43

释比经典中古羌蜀羊猪铁交易考释

聚居四川西部岷、涪江上游的羌族是我国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古羌所在地望,也是《蜀王本纪》谓蜀王所居地,即所谓蚕丛始居岷山石室。古羌、蜀均无文字。但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国家从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角度重新定位羌族巫师兼祭师的释比及其口述经典,并立项将其口述经典作为民族古籍大规模收集整理。经过各个方面的前后20多年共同努力,2008年四川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办公室出版了《羌族释比经典》,含500余部经典。[1]

在《羌族释比经典》中,我们发现有十余部内容涉及羌族最早的开寨神诸神到古蜀都一带寻以羊、马易猪、铁,包括吆猪、运铁等内容。其所包含的羌蜀关系、牧文化与耕文化的协调、羌蜀间的经济与贸易共处与认同等多重信息、史影,值得重视。

一、羌人到古蜀以羊易猪的释比经典本及其考释

岷、涪江上游古羌人到古蜀都易猪的史实,主要保留在称为羌族重要史诗《羌戈大战》的经典中。羌戈战争叙述古羌从甘青高原尕尔别坤勒万雪神山之下的大草原迁徙到岷江上游,与戈基人发生纠纷,战胜后建寨,商议感恩祀神,须用猪祀,而各寨首领相邀吆羊到古蜀都(羌语“矣朵”或者“如都”“竽都”)见古蜀王珍竽基或者“者于基”的故事。

羌族没有文字,其口头传说何以能保存如此之久,又是如何传承下来的?这种存在形式对于经典内容的影响表现在那些方面?“夷多”只是个孤零的词吗?

笔者在1985年及其以后数年中,调查了汶川雁门小寨子袁正祺释比(1902—1992),阿尔村余明海(1911—2007),朱顺才(1915—1998),萝卜寨张福良(1918—2008),羌锋寨王治国(1928—1998),汪和明(1921—1989),和平寨王海云(1922—1987),茂县纳普龙国志(1915—2007),理县增头寨杨茂山释比(1938—)等传承的体系与口述经典谱系,跟踪释比主持的各类仪式,了解释比经典在仪式中使用等等真实情况。

根据田野调查,笔者发现羌族经典《羌戈大战》在释比传唱中称为《必格溜》。汶川袁正祺传承本《必格溜》开篇即说吆猪一事:“乐善寨主最热心…下到成都买神猪,寨主名叫珍美基,询问来此为何事?”[2]

茂县文化馆《西羌古唱经》中《格扭·吆猪唱词》中叙述:“大小寨首来商议,动议祭祀用神鸡神猪…去见寨首者英基…者英寨首把话问:把猪买回有何用”。[3]对此,《羌族释比经典》中的《羌戈大战》记为到古蜀都“矣多”吆猪。[4]

释比经典《必格溜》到蜀都吆猪,有五点值得注意。

首先,《必格溜》的吆猪叙事,曝光了古羌视角下的古蜀,牵出了古蜀都的名字“竽都”与古蜀都王“珍美基”的名字。同时我们也从中知晓了一系列古羌首王的名字。在《必格溜》中,岷江上游各个寨首神要联合到古蜀都找古蜀王,并欢乐结盟吆猪。经典中提到茂县寨神勿纳基、波西寨首神霍巴基、宗渠寨神约家基、文镇神文加基、威州寨神磋自基、绵箎冬嘉基等等数十位寨首神。他们都是“基”。释比经典中古蜀王也是“基”。

羌语中“基”的含义是男性,儿子。“基”与寨、城邦名字联系组成一个专有名词,就是这个寨、城邦众人之子的含义。众人之子,就是为众人办事,因此也是该寨、城邦之首王。羌语皇帝称为“尔玛基”,即尔玛(羌族)所有人的儿子。《必格溜》所记录的汉语词古蜀都王,不同的调查分别为“珍基竽”“者英基”“珍美基”,它们也是其他释比经典中蜀都城首神、神王的名字。

其次,我们知晓蜀都王曾经在古蜀都接待岷江上游各位羌族寨首王。在《必格溜》中,古蜀王问羌王首来此何意?知道了来易猪;又问为啥易猪吆猪?羌人寨首霍巴基说明易猪是要祀神传种。蜀都王甚是高兴,于是交换了猪。羌人欢天喜地忙赶猪,吆猪。现存的释比经典中,交易的媒介是银子。而释比袁正祺、王治国解释说,当时首先是羊子,但是古蜀使用银子,故以羊子、马交易银子而易猪。羌族有羊子是“我们的银子坨坨”的说法。

其三,从羌族释比经典的角度,我们知晓古羌人养猪由古蜀引回,揭开羌族从游牧到农耕的生活生产方式的变革的一个历史帷幕。羌族人传统牧羊,而却专程到古蜀吆猪。养猪不仅仅是畜牧生产,而且形成定居的耕作生产的肥料来源。养土以肥,是对刀耕火种粗疏的耕作的变革。而这种方式,明显是到古蜀学习的结果。

其四,吆猪回到羌地,不仅仅是喂养、传猪种,其重要目的还是祀神。以猪祀神,表明古羌生产生活方式的变革,必然反映在上层建筑中,推动信仰与信仰方式、祭祀文化的变革。岷江上游古羌认同古蜀的农耕祀猪的祭祀文化,这也反证古蜀以猪祀神是其重要的文化特征之一。它影响周围游牧民族的文化、宗教。

其五,释比经典中有《泽基格布》率军到古蜀的唱述;但《必格溜》则以“吆猪”到古蜀为经典名字,表明对和平友好、和睦交易的古羌与古蜀关系的肯定。在释比主持祭祀仪式中,世世代代的释比在本社区寨内唱诵到古蜀吆猪,向民众传递的是:我们老祖先与古蜀有很好的关系。

二、释比经典中古羌人到古蜀找铁运铁之考释

关于羌蜀之铁,任乃强先生说过:“蚕丛氏阶段,岷江地区是否有铁器与青铜器……若乃仅有石器,则造木棺尚不可期,何得遂有石棺木。”他又说,《禹贡》说到贡铁,“足见蜀地生产最早,不待山东迁来程郑、卓王孙之后才开采”[5]。羌族释比经典叙述的到蜀地运铁的史实,或许有助考释羌族人与古蜀人可能是长江上游最早找铁采矿冶铁的主人。

首先,铁在羌族古文化中是铁神,与火神、太阳神、家神共为家庭合欢之神。我们来看《羌族释比经典》中这则家庭祭祀铁火圈神的经典:

锡拉祖师要还愿,火塘之处我还愿,火塘之中是火神。鸡愿还来是你的,你就快快来收上,羌人之房罩楼处。纳察之神神位处,绳子端端放下来,铁三足就吊上来。罩楼之上太阳神,罩楼之上月亮神,铁做三足上来了。二楼之处梯子神,铁做三足下来了,羌人之家火塘处。铁做三足放好了,火塘之中佛衣神,稳坐此处不动摇。不偏不斜永久坐,火塘之中的火神,火塘周围的火神。烧火这方阿衣神,这家之人这一年,人丁兴旺皆发财。[6]

还有“铁公名字俄地母,铁母名字俄逼母”,“成都之主者衣基,者衣基处运铁来”[7] 等等,不一而足。这部经典反映了四个方面的问题,其一,该经典表现羌族人在家庭祭祀还愿,羌语称为国若,祭祀火神。其二,该经典表述了对象征铁神、火神的铁火圈的迎接仪轨。在现实中,铁火圈三角是安在羌族房子的第二层火塘里;但是,在祭祀经典中,却是由上(天)而下——房顶最高处的纳察(石砌神塔)——罩楼神处——二楼梯子神处——火塘神处而下,由此给予铁、火神的到来一个神圣化的迎接语境,即房子中从上而下的各位神共相迎接的氛围。羌族文化中,房子中有重要功能事物的独木梯子、屋顶罩楼、火塘、铁三角火圈,均为神。其三,铁火圈是羌族人家发达的象征。祭祀了铁火圈,标志着一家发十家、百家,足见铁神、火神的神灵性。其四,铁火圈的祭祀物是鸡。在羌族文化中,鸡、金鸡是羌族人的图腾神之一。今天的羌族人在节日礼服中,头上要插金鸡尾羽毛。鸡司晨唤日,与日神相涉。祭祀铁火圈神,隐喻了日神同祀,日神、火神,铁神、家神(纳萨)与图腾神相与共欢的含义。铁神能够集合、黏合图腾,火神则亲和太阳神,足见其在羌族文化中的重要性。

铁究竟从哪里来。释比经典中虽然说铁从天上掉下来,但是,具体的铁却是从古蜀都神那里来。这不仅仅是笔者所调查,川大宗教所钱安靖调查的羌族端公经《苦巴米亚》也说得很明白。《苦巴米亚》经典用在大型祭祀“刮巴尔”中演唱,是“请铁神”,由祭祀地点的寨神带领到古蜀都以远的“八吉纳维”运铁。这部经典明确叙述古羌人到古蜀都运铁,运回路线则沿岷江山谷的各个寨落,一直到今天的黑水县、松潘县以远,然后分运回本寨子。

关于到古蜀都运铁的释比经典可以从四个方面解读。

首先,羌人与古蜀有着密切友好的关系。古蜀神与羌族古寨神不是一个遥远虚幻的神话。羌族认宗古蜀以远找铁运铁,羌族人沿岷江上游、杂谷脑河流域、黑水河流域的广阔地带分铁,虽然可能有着传奇与神话的色彩,但是,也具有史实成分,不会空穴来风。它表明古蜀王是容纳羌族人的找、运铁活动。而古羌人以此认宗古蜀王,在古蜀地活动,加套上古蜀王名号,夸耀与增厚古羌人找铁运铁之事的荣光神圣,深化了羌族人制造铁锄,发展农耕和祭祀铁神的双重生活意义。

其次可能当时古蜀也具有同等文化阶段的性质,或者属于同源文化,有同样的习俗。由于这个原因,古蜀诸王首允许古羌人在蜀地八吉维亚一带寻铁采矿,帮助他们运铁分铁。

其三,铁乃国之重器,是号令、制衡氏族制内部或者部落联盟的重要礼器、神器。可能当时古蜀已经成为强势邦国,可以应允分、运祭祀所用铁于诸羌部落,增强古蜀王在他们中的影响与权威。由此,这才有了从蜀都以远的八吉维亚到岷江源头以远的纳乌乌再回环到各个寨子的宏大的回环分铁路线以及分铁活动中诸神的释比经典唱诵。

总之,口述史诗中所述,应当有真实的史事为依据。从释比要祭祀神,要提高自己在民众中的威望,借神升位,借他者王神托威,这是有可能的。羌族释比借铁说羌与古蜀间在运铁分铁有着很深的渊源,借以增厚释比经典与仪式的重要、重大性,引起民众崇拜。倘避开史事的真实与否不论,从一个民族固有的文化历史心性的角度看,关于到古蜀找铁运铁的释比经典,确是羌族看重与古蜀友好并曾拥有与古蜀友好交往历史的文化心性使然。否则不会有口传运铁经典,这点毋庸置疑。

羌族释比保存、传承、使用的关于到古蜀易猪吆猪、找铁运铁的经典,是从羌族角度,认可与蜀汉民族友好交往,共享和睦的文化心性表征,这是羌蜀的可贵的优秀文化遗产,在今天同样有着重要意义。

注释:

[1][4][6][7]四川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办公室主编《羌族释比经典》,四川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

[2]钱安靖:《羌族社会历史调查》,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

[3]茂汶县羌族文学社整理编辑《西羌古唱经》,阿新出内(2004)字第29号。

[5] 任乃强:《四川上古史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11BZJ030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 赵曦:中国非物质文化研究院(汶川)研究员,教授

赵洋:中国民航飞行学院(广汉)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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