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歌的政治美学

时间:2022-10-11 11:39:55

红歌的政治美学

曾经极“左”极“纯”

红歌,现在叫这名称,以前的叫法――革命歌曲、无产阶级大众歌曲、健康文艺歌曲,一般指中国共产党成立后迄今,具有革命精神、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歌曲。

红歌具有鲜明的阶级性、政治性,这阶级性、政治性,正是红歌之红,是红歌的灵魂所在。在它产生的年代,这政治性表达出来就是,立场正确,态度鲜明,服务于人民大众,具有深厚的阶级感情。

红歌服务于政治目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一份关于革命文艺的纲领性文件,提出“真正为工农兵的文艺,真正无产阶级的文艺”,成为文艺界长期以来的指导思想。在这篇重要文论里,明确说,“文艺是从属于政治的,但又反转来给予伟大的影响于政治。革命文艺是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是齿轮和螺丝钉”。

红歌是一种集体意志的表现,统一思想,凝聚人心,以达成某种集体的事业,是它独特的政治美学。说它独特,却也并不孤僻:在组织行为学中,举凡组织之中、需众人协力以达致某种集体目的的领域,歌曲的政治美学,可说是具有一般规律性的认识,现在的应用也非常普遍。

红歌曾经达到的深度,是政党、文艺工作者及工农大众对使命的共认。在集体的事业中,只有融入集体,成为集体的一员,成为共同事业的一分子,成为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个人才是有意义的。个人的生命价值,取决于集体的价值。这种政治美学,演绎到极致,就是纯而又纯的革命成了唯一目的,集体的事业成了人的唯一属性,集体的价值成了人的唯一价值。虽然这可能最终导致了荒谬。“”十年,它就发展到了这样的极“左”、极“纯”的程度:有涉个人情感的歌曲都成了毒草,包括爱情、友情、个人悲欢都不能唱,所有的红歌,都是关于事业的歌唱,只有这是唯一正当、唯一正确的。

“唯物主义者并不反对一般的功利主义”

新中国建国60周年之际,等十部委曾推荐“爱国歌曲大家唱100首”,现被通称为“红歌100首”。我粗粗统计了一下,这些歌曲的创作和流行年代,从抗日战争时期开始,到2009年建国60周年庆典之际结束,涵盖了差不多四分之三个世纪。其中,1949年以前的歌曲,约占十分之一;1949-1976年的歌曲,约占十分之四;1977-1999年的歌曲,约占十分之四;2000年代的歌曲,约占十分之一。

1999年之前的歌曲,大都有比较强的政治背景,一些歌曲甚至直接是因事而生,因某种形势需要而生。如《保卫黄河》、《游击队歌》是抗战歌曲,《南泥湾》是歌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敌后抗日根据地的大生产运动,《在希望的田野上》是农村改革、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赞歌,《春天的故事》描述了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的南巡故事。

2000年代的歌曲,甚至也包括一些80、90年代的歌曲,虽然也多有特殊的创作事由、政治背景,但其政治意义比较模糊,有时是概念宽泛的拥军、爱党、爱国歌曲,有时甚至背景语义复杂,与红歌指向的红色语义并不一致。

这样粗粗扫过即能看出,红歌与普通流行歌相区别的最根本特色,乃在于它是一种服务政治的歌曲;服务政治,是其旗帜、歌魂、时代性、歌曲的意义所在。在红歌的政治美学里,曾论述得旗帜鲜明:“我们的这种态度是不是功利主义的?唯物主义者并不一般地反对功利主义……我们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的功利主义者……”而红歌的创作者,大多即秉承了这种革命的信仰、革命文艺的理念。

红歌都在唱什么

集体的事业,共同的目标,统一的价值观,对责任与使命的共同认同,是红歌之所以能感召人心的根本力量所在。

100首红歌,按内容划分,可粗略分为以下七类。揣摩其内容指向上的特点,更容易把握红歌政治美学的根本。

军歌类:服从党的领导,党指挥枪,军队忠于人民,克服一切困难,外御敌辱,保家卫国,是其最核心的政治使命。

英雄类:在民族危亡面前,英雄的感召力,“为了挽救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的事迹,可歌可泣。

领袖类:对领袖的赞美,实际上是对集体事业的赞美,对组织领导核心、现行政治正确的肯定。领袖颂歌,是统一思想、团结一心、共创现在和未来的有效形式。

爱党爱国类:爱党爱国,是集体对自身的颂扬,表达伟大、光荣、正确,感恩、归属、拥抱之情。

岗位类:这是在集体中对自我身份的认定,对集体的奉献是其主要内容,自豪感是其主要特征。

故乡山川类:是对集体事业的另一种肯定形式。往往以故乡山川的新颜新貌,抒发对形势一新、山乡巨变的喜悦,由此对某项政策的正确表示拥护。

幸福生活类:歌颂幸福生活,随着近60年历史阶段的演进,依次等同于歌颂新社会,歌颂新时期,歌颂新时代……

红歌也在起变化

红歌及其政治美学,在1980年以前,是中国文艺思想的主流,绵延达半个世纪。

与其盛期对应,那也是思想一统的时代。在20世纪70年代,歌曲的政治伦理到达了这样的极致:通过对毒草的清理刈除,红色歌曲变得无比“纯粹”,凡政治过关的歌曲,无不表达着政治正确;歌曲的内容,无不表达着集体的事业、领袖的意志;各阶层角色分明,无不是集体事业的某分子:工人、战士、社员,共产党、共青团、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整个社会成为一部革命机器,所有人成为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

改革开放之后,一统化的思想格局渐渐成为过去,以集体事业建构起的价值体系,容纳进异质,出现另外的眼光。

首先是“幸福生活类”歌曲的出现,这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潮流,如《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就是潮流中的一朵浪花。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有什么不同吗?好像没什么不同。以现在的眼光看,这首歌甚至与历史上最红的红色歌曲一样,非常革命,充满了政治色彩。但是,“爱情”、“花儿”、“亲爱的人啊”,这是些在20世纪60、70年代的歌曲里被净化掉的词汇,它的美学指向,它所指向的幸福,简直无处隐遁。《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虽然继续在抒发“长征路上”战斗、为祖国贡献力量的豪情,但歌唱的却并不全然是集体的事业,而将憧憬挥洒于生活,将愿景设定为“生活充满阳光”。仍然以我们为主语,仍然是集体事业的赞歌,但与集体事业的纯净的价值体系已有所不同。虽然一时充满争议,不乏来自主流意识形态的声声批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等15首歌曲,却成为全国票选的首届“听众喜爱的广播歌曲”。

红歌及其政治美学在悄无声息地

演化。表面看起来,它是在《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一类的歌曲中,被一波一波不断演进的歌曲潮流改变了颜色,不断被更改;实际上,“像成者也”(《乐记》),歌曲只是事物的表象,真正变化的是人心,红歌及其政治美学的式微,发生在早已发生的人心的变化上。

红歌及其政治美学,退潮的速度非常之快。仅仅五年之短,它原有的内核已经大变。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巨变的时代,巨变之大、巨变之快、巨变之多,使人们很少反省追问:曾经的时代主流,那个庞然大物,那个将亿万人民凝聚在一起的时代精神,何以一下子就不见了呢?

我推想,有这样的几个关键:

红歌及其政治美学之上,确实是一个统一的集体主义的价值观。万众一心,极其广泛;大公无私,极其彻底。它有人所共认的集体的事业,人所共认的集体事业的目标,神圣的未来理想社会,神圣的人类伟业;所有人等,均匍匐在这个基本认同之下。个人的人生,在这个宏伟的目标、神圣的事业中,被赋予了神圣性,获得了毫无疑义的生命价值,由此产生光荣、自豪、骄傲,产生人生前途的无限光明感觉。红歌及其政治美学,其实是在这个宏大建构中矗立起来的音乐丰碑。

打开国门之后,“我们的幸福生活”在发达国家面前现了形,政治宣传失去了诚信;“”结束后,领袖的政治错误被披露,“神圣”露出了它不神圣的背面;经济搞活、发展、先富起来……在政治目的、社会目标全面转向经济的方向之时,价值体系也在位移,物质生活的意义和私利,登上了台面;共认的集体的事业,未来理想社会的目标,逐渐变得模糊;统一的集体主义的价值体系,便在这个过程中离散、淡出。

歌曲风尚的变化,只是以上这个无比广泛、无比深刻的社会大变局的反映: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邓丽君歌曲中,个人情感被肯定。

20世纪80、90年代,眼花缭乱的流行音乐,将个人世界的意义不断地表达;1986年,崔健唱出了《一无所有》。在国人的广泛回响和普遍认同中,这首歌呈示了这样的现实处境:物质赤贫,精神失落,一无所有。2009年,在改革开放30年的一系列歌曲回顾中,这首歌被普遍认为是一个标志性作品。

如何凝聚人心:老红歌遇到新问题

2010年代,个人思想纷杂,价值极为多元。在歌曲的世界里,港台歌曲、流行音乐轮番登台,占据了文化生活的主流。“100首红歌”,对这部分作品也有留意,虽然比例不大,港台歌曲、大陆流行歌曲却都有入选,一共8首。

个人主义、价值多元的世界,与红歌及其政治美学的世界,完全是两个世界。表面看都是爱国歌曲、民族颂歌,内里的复杂、矛盾,一言难尽。

举两首歌曲为例:《东方之珠》表达的,不单纯是对黄色脸孔、中华民族的归依之情,其更大的主题,是对香港未来的思考;《龙的传人》诞生在1978年的台湾,其时台美断交、中美建交的消息传来,在官民两界引起“政治地震”,民族主义和反美情绪一时高涨。它们与大陆的主流政治并非一路,论及红歌政治美学的核心――集体的事业、共同的目的、服务于政治的要求,流行音乐就是流行音乐,意义纷杂,立场和态度完全不同。

眼前这个价值多元的世界,给人们带来的并不全然是欢乐、自由、活跃、丰富,它也同时在展露令人忧心的面相。人心的离散,道德的失范,精神的寡薄,拜金的疯狂,使社会肌体不断遭到侵蚀、毁坏。

当前的中国,特别需要两个东西:凝聚人心,道德立范。

红歌及其政治美学,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被重新提起、关注、讨论。对一个国家来说,对民族的事业来说,凝聚人心,实在是最基本的事。

凝聚人心,道德立范,面对的却是最深层的问题。歌曲能够凝聚人心,但能够凝聚人心的歌曲,从来有一些基本条件,那是一个群体、一个社会最基本的精神。今天,在凝聚人心的道路上,这样的问题会被时时追问:我们共同的目标有吗,是什么?准备要追求的、人所共认的价值观是什么?集体的事业何在、使命是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摘自6月9日《南方周末》。作者为该报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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