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学科工具性批判

时间:2022-10-04 02:20:32

语文学科工具性批判

用工具性来规定我们的学科,这是语文作为学科名称之后的事情。为了确立工具性在学科中的地位,研究者追溯到国语时期,甚至追溯到1904年的学科独立,在历史中寻找立论的根据。讨论工具性,我们必须把课程标准的表述与学者的观点分开来看。

一般而言,课程标准吸收了学术界成熟的研究成果,建立在对课程对象的充分认识的基础上,把握到了课程对象的本质,因而其观点符合课程对象,能够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国语时期,虽然有包括胡适在内的知名学者在讨论国语教学时提到了“工具”,但是国语课程标准修订数次,仅仅在实行“党化教育”时,1929年的课程标准才出现“工具”二字,通观国语时期,个别人的特殊意见对课程标准没有产生实质影响。“语文”时期,在学科的外部,政治对于本学科的冲击尤为厉害,但是,从自身检讨,在学科内部,把一门课程看作“工具”,并且写进教学大纲,人们纷纷随声附和,对教学大纲或课程标准大加阐发,这些都是学科研究者的自发行为。国语时期,课程标准与民间个别意见有着清晰的区分,“语文”时期,教学大纲与民间声音大体合流。

1955年,叶圣陶担任教育部副部长,正式提出了“语文课是以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学生的强有力的工具”观点,在此之前,他就具有“工具观”的思想基础。他在1942年就说:“国文,在学校里是基本科目中的一项,在生活上是必要工具中的一种。”1949年担任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后说,教育为政治服务是必然的。1956年的教学大纲便提出了文学是“对年轻一代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有力工具”。1963年的教学大纲提出:“语文是学好各门知识和从事各种工作的基本工具。”不久,张志公写了文章《说工具》,后来,蒋仲仁发表与张志公的观点大体一致的文章。1980年,教育部决定,由张志公、刘国正具体指导,武汉师范学院等12所院校中文系编写,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学语文教学法》对“语文”的定义是:“语文科是兼有工具性和思想性的基础学科”。从“工具性”形成的大致线索看,官方文件的规定、知名人士的宣传、学术界的定位一起为“工具观”奠定了扎实而广泛的基础。

语文作为工具,最初是为社会主义思想教育服务的,后来扩展到人与人的交流和各行各业的工作需要,以致于成为道德的工具。但是,工具观的主要目的,在叶圣陶先生那里落实为“认识语言现象,掌握语言规律”,就是把语言作为学习的对象。由于片面地、孤立地、静止地理解语言,后来的语文教学走向了僵化、生硬的形式化歧路。进入20世纪90年代,在与人文观的交锋过程中,工具观也得到了发展。工具观的教学要“通过理解文章的内容去领悟文章的形式,即作者是如何驾驭语言的”,刘正伟等人的语文教学观则有了长足进步,他们纠正了旧的工具观的片面性,回到了健全的语言观的轨道。“语文课,主要是培养和提高学生运用语言文字的能力,培养和提高听说读写的能力……培养运用语文的能力,这是语文课的‘主’,必须完成好”。有学者明确指出:“守住了语文课程的工具性,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培养学生运用语言的能力。”所谓“工具”,无非是强调学习语言。民国时期的“国语”本来就是以语言为学科的对象,更名为“语文”,然后先争论语文是什么,再争论语文的性质,绕了一个大圈子,在奔波了四十余年之后,语文学科的对象回归到了原点!

但是,这一波折轨迹至今还没有被学界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比喻性的说法,仍长期被用来表述学科的特质,在这一点上,课程标准也缺乏严谨的科学精神。鉴于此,我们在回顾历史之外,还需要进一步认识“工具”本性。

“工具论”有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把语言比作锄头、斧、锯、刨、凿等,与这些工具所不同的是,它们的作用不同。锄头、斧、锯、刨、凿等“工具”是物质性的东西,作为自在状态,它是无意识、无生命的存在物,它的本质是为他者而存在,依赖于它所服务的对象,自己没有独立的存在,当它所依赖的他物不存在时,便丧失了工具价值。“工具”与它所服务的对象之间总是分离的关系,它永远在服务对象之外,即使它与服务对象亲密交往,也不能与服务对象融为一体,或者成为服务对象的一部分。服务对象按照自己的目的来选择或制造工具,而不是由工具来决定人的目标,当服务对象的目的达到,转而朝向其他目标前进时,过去的工具便被弃置一边,被新的工具所取代。工程车、挖掘机、吊塔、脚手架等,在建筑楼房时,它们立下了汗马功劳,当楼房竣工时,作为“工具”,工程车、挖掘机、吊塔、脚手架等,则被清理出工地,任何一座楼房都没有把曾经的工具保留在自己的体内。

巢宗琪先生解释说,“工具”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具有“实用”“中介”的含义。“中介”是把不同的事物联系起来的媒介。把“语言”当作中介,那么,在“语言”之外,还存在着被中介的两端,“语言”把两端联系起来。中介的存在依赖于它所联系的两端,中介的价值在于两端有了共同的需要,中介满足了两端的需要。两端一旦得到满足,便各自回到自身,把中介冷落在一边。语言在交流过程中的特点却不是这样,不管哪一方面的个人思想都必须与普遍的语义和语法结合在一起,在本质上,各方的“语言”都是同一种“语言”,如果没有普遍的语义,割裂为两端,谁也不能理解对方表达的内容。而且,在完成交流之后,语言并不像中介那样被两端弃置一边,而是作为相同的东西保存在两端的精神里。“中介”在黑格尔那里还有一种解释,他把事物自身的运动过程也看作中介。沥青在熔化之后显示出“粘性”,熔化的过程也属于中介。“工具观”的“中介”却只是为着满足两端主体的需要,而不是对象自身的运动。因此,用“中介”来说明“工具性”是不符合逻辑的。

乐鸣先生解释说:“所谓‘工具’,无非是实现某一目的的手段或凭借,至于它是木做的还是铁做的,简单的还是复杂的,有形的还是无形的,是身外之物还是身内之物,这只是每种工具的特殊性,而非工具的本质属性。”“手段”是从主体方面的说法,是主体为实现某一目的而采取的措施、方法,“性质”则是客观对象所具有的特征,“手段”不在客观对象身上,属于主体而不属于客体,因此,也就不能说“手段”是客观对象的性质。

深入到语言的内部,即使按照科学的语言观来看,语言是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语言也是有意识、有生命的存在。从语音方面看,与自然的声音不同,语言本身就具有声音,语言的声音具有自主性。语音是有规则、又能够根据表义需要进行组合的声音系统,自然的声音没有复杂的规则,随机地产生与消失。与自然声音更为本质的区别是,语言的声音包含着意义。任意一个词,都是先人的精神劳动的成果,语言的意义反映了对象的关系,是对一类事物的概括。一个词的意义溶解在与它相联系的词语中,即使是一个陌生的词,依靠其他词语也可以得到理解。虚词被看作没有实际意义的词,它们不在感性世界里,只存在于我们的思想里,它们没有现实的对象,只表示对象之间的逻辑关系,这没有实际意义的词却是纯粹的思维。“被”、“让”、“给”这样的介词表示施受关系,“自”、“从”、“在”则表示事物或事件的时间处所;“因为……,所以……”表示因果关系;“的”表示种属关系,“着”表示行为状态;“啊”、“呢”表示情感态度。词是前人认识世界及其关系的结晶,一个个词语丰富了人们对于世界的认识,拓展着人们的精神领地。任何工具都不可能满足精神的需要,唯有语言才可以与精神为伴,因为语言本身属于精神,而不属于僵死的物质性的存在。

进一步地看,词的意义是对一类事物的抽象概括,意义属于同类事物中每一个别对象,又不为个别对象所独有。客观语言正像精神那样运动着,它与个别意识结合在一起,让个别意识分有客观语言,使个别意识获得普遍性的意义,从而从混沌中走出来,变得清晰、明确。客观语言并非长驻在个别意识中,而是立即返回到普遍性中。语言进入个体意识之后,融合到个体的精神世界中,成为个体精神的一部分,再现了灵动的生机。表面上看,我们在使用词语,深入地分析,我们使用词语的过程也是双方交流、融合的过程,词语不是完全被动地被选择,我们选择了一个词语,也可以说是词语选择了我们。每一个词语都是一方天地,它有意义,就有自己的现实存在,有自己的对象,认识一个词语,我们的精神随之得到扩展。词语不像工程车、挖掘机、吊塔、脚手架等工具,在我们使用之后被弃置一边,它存在于我们的精神之中,构成了精神的一个部分,丰富的精神世界都是一个一个的词建构起来的。我们承认法律、制度、文学属于精神的范畴,这样的复杂的精神形态是由词组织起来,词语能够建筑精神大厦,它当然也属于精神。语言的意义是人的精神活动的产物,现在作为客观的精神存在物,无不是曾经的主观精神。看起来语言外在于我们而存在,这种外在的存在物与其他的客观存在物不同,语言与我们具有直接的同一性,语言是精神性存在,我们也是精神性存在,正因为如此,语言才是能够被理解的,我们也能够被语言理解,所谓语言是存在之家,原因即在于此。语言作为精神的客观存在,它保持着人的精神性,与主观的精神相融通,其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

“工具”在精神领域里有一个切当的例子。奴隶是奴隶主的生产工具,是为奴隶主而存在,但是,奴隶放弃了人的尊严,接受奴隶主的役使,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根本上是为自己的存在,他按照奴隶主的意旨劳动,通过为奴隶主服务而获得自己的生存机会。精神性的存在具有独立意识,具有活的灵魂。物质工具永远是被动的、独立于它的服务对象之外的死的存在。语言属于人类的精神,不应当把精神性的存在贬低到物质的层次。

“工具”毕竟是一种形象的比喻。表象的东西,其意义十分宽泛,不能确指,不适合用来表达科学的概念。不用科学方法来认识我们的学科,而用物质性的、表象的东西来规定精神性、理性的事物,这是思想方法的错位。语言属于精神的范畴,我们应该把语言从“工具论”中拯救出来,恢复语言的精神本性。

一般而言,课程标准吸收了学术界成熟的研究成果,课程标准建立在对课程对象的充分认识的基础上,把握到了课程对象的本质,因而其观点符合课程对象,能够为大多数人所接受。

邓维策:中学高级教师,公开发表教育教学评论、论文逾30篇,发表《语文学习》的论文主要有《浅论邹忌劝谏艺术的发生条件及人格基础》、《作为学科名称的“语文”的软肋》、《从美国英语课程谈“教学内容的确定性”》,发表于《语文教学研究》上的论文主要有《本体论:从“语文”返回真理之通途》、《“语文味”之反思与质疑》、《美国母语课程的知识形态及其启示》,另有多篇论文在省级以上学术会议、论文评比中获得一等或二等奖。

语言作为精神的客观存在,它保持着人的精神性,与主观的精神相融通,其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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