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中的幽灵

时间:2022-09-18 01:25:11

摄影中的幽灵

光线、照明、阴影、反射、所有这些被研究的对象并非完全都是现实的存在,因为它们都如幽灵一般,具有的只是视觉上的存在。

—莫里斯·梅洛-庞蒂

妻子在听到一则关于有人起死回生的轶闻后,曾一本正经地问我:“咱儿子能看到鬼吗?”我先是一怔,然后安抚她:“应该看不到吧,他才2个月大!”我确认新生宝宝比我胆大,看不到“鬼”是因为他们不具备相关信息或者知识。

结构人类学研究试图说明,各种文化中的鬼神形象不是个体主观心智的产物,而是人类对现实进行归纳、分类和编排的思维模式和方法,是将普遍性的知识通过陈述构建起来让主体审视自身的影像,他们虽然不是可见物,但是却有可见性。法国现象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在《眼与心》(Eye and Mind)一文中阐明可见性是“曾经的可见物在头脑中刻下的密码”,也就是说可见性的基础是可见物和语言陈述。

当不断有观众戏说我的室内长时间曝光摄影呈现出幽灵一般的空间后,我开始“壮着胆”寻找这个影像后的幽灵—长时间曝光摄影中可见与不可见的关系。摄影中的在场包含以镜头为边界分成的两极:被拍摄对象的“此时此地”性和拍摄者的“此时此地”性。被拍摄对象和拍摄者在特定时间和空间中的存在与呈现,使大部分摄影得以成为可见的影像。

影像的素材是可见物,他们是拍摄的目的或者构成拍摄内容的媒介。摄影在诞生初期在场即“可见性”的逻辑关系使它迅速得以普及。1871年,在短暂的巴黎公社期间,通过摄影在瞬间逼真记录形象的优势,上千张记录公社社员的照片诞生了。但恰恰也是这些影像为革命者招来杀身之祸。巴黎公社陷落后,警方依据照片中最直观的证据将这些社员捕杀。

如今,拍照已经变成当代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少人将用手机拍摄的照片传至社交网络,其中许多是为了展示:看,我在这儿!这种拍照的动机就是因为我们默认:相机中的呈现将是在场的证明。

法国哲学家、摄影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在谈论摄影时指出:摄影选择拍摄取景框中的影像,同时使取景框之外的影像消失。将摄影作为外部客观世界的一部分来讲,是选择性展示可见物的在场。因此,未被拍摄的可见物通过相片由在场转换为不在场。

影像虽然消失了,但可以通过一定的知识或与之有关联的影像,辨别出这些缺失的影像所在的语境。照片的语境、内容或边缘,会在观看者脑海里产生一个虚拟的拓展影像,这些外延的影像即具有可见性。可见物与生理观看(肉眼)相呼应,可见性与心理观看(知识)相映照。

具有可见性的可见物有时会不可见。在一张相片内,即使太阳本身并未出现,但根据太阳光线在画面中的颜色、角度和强度,我们在潜意识中,已经将太阳定位在画面的外延中,尽管它并未在我们的观看中缺席。

关于太阳的知识还告诉我们,这个可见物是一个发光发热的火球,一个明亮的圆点,它东升西落,但我们不可能以肉眼的方式看清它在天际中整体的运行轨迹,只知道自然知识告诉我们太阳运行的现象应当是可见的。但是现实中遇到的视而不见的窘境,是凭借肉眼与瞬时曝光摄影也无法看到的。

那么,在这个摄影的悖论中不可见物是否也具有可见性呢?在构成摄影的必要客观构件中无法被看到的是时间。在大多数照片如纪实性照片或家庭照片中,观看者可以从图像中解析出具体的年代、瞬间和地点等。尽管至今还没有任何人看到过时间,我们是以视觉认知时间的途径,经由他物的暗示,推断和感知照片中的时间,因此摄影中的时间具有可见性。法国哲学家亨利·伯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和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等诸多学者都论述过时间的特点是整体性和延续性。这些凝固的切片向观看者暗示时间,但并未显示时间的基本属性(整体与延续)。既然相片中的时间具有可见性,摄影是否有能力体现出时间的基本属性呢?

这在瞬间曝光摄影中似乎很难实现,但是长时间曝光摄影却解决了这一难题。长时间曝光通过与时间在某段旅途的同步,记录和再现客体在特定空间中时间的变化。狭义地讲,如此展示出的是一段时间而不只是时间的切片。长时间曝光摄影中的可见和不可见与瞬间曝光摄影中的可见和不可见呈现出迥异的存在。例如在《华零繁露》系列作品中,我们不是看到花在某一瞬间的存在,而是欣赏到花从诞生到死亡的完整生命。时间在此与生命同质,整体性和延续性得以彰显。画面中的时钟是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隐喻,由于曝光时间要远远慢于运动极缓的时针,因此,所有指针从表盘上消失了—作为体现以人为中心的人造时间消失了。人造时间的退场呼唤我们更谦逊地认识时间并看到时间的多样性,从我们习惯性的观看中跳出来,“可见”与“不可见”甚至会互换。

《万物之母—哥伦比亚大学的眷顾(壹)》这幅作品的曝光时间是从日出到日落。平时的哥大校园人来人往,广场的阶梯上总是坐满了学生、学者,尤其是在这幅作品拍摄的当日正有一个儿童书展活动,跑来跑去的儿童令校园更加欢闹。但是在这幅作品中,我肉眼中曾经熙攘的人群尽然消失,不经意间太阳已经在空中刻下了旅途的轨迹,阳光和云朵联手绘制的绚丽天空为我对朝夕相处的寻常景观注入了非比寻常的视觉经验。相机与我对于同一场景有着不同的观看经验。作为在场的我所拥有的“所见”与“不所见”,同相机拍摄的“所见”与“不所见”催促着我再次去思考“在场”与“可见”的关系。

摄影的观看从记录影像的过程来讲与我们无关,摄影的观看是相机与镜头的观看。在长时间曝光摄影中,主体不可能完全在场,人的缺席或许让摄影更自由地去挖掘它自身的可能性。我们容易一厢情愿地认为相机的观看体现的是我们的观看。其实不然,相机可以看到我们看不到的,我们也可以看到相机无法看到的。

相机不认识幽灵,长时间曝光中的“幽灵”来自知识、经验和时间在摄影中的错位,来自观看者的凝视。英国艺术家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说:摄影的瑕疵是缺乏时间。希望长时间曝光摄影能够掩饰摄影这块美玉的瑕疵。时间在摄影中参与的深度不同,呈现内容的可见性也不同。莫里斯·梅洛-庞蒂在《眼与心》中自问自答:画家孜孜以求的是什么?就是揭示形形的能见方法。我想,作为“光影绘画”的摄影,也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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