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与难以孤独

时间:2022-09-16 04:39:12

林少华

一场好大的雪覆盖了关东大地。

说起来,我是在东北“雪窝子”里长大的,一年四季,顶数看雪时间长。但在离开雪三十多年后的此时此刻,我才从机舱窗口看出《沁园春?雪》“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具象与动感:连绵起伏的丘陵,确如一条条银蛇腾跃起舞;拔地而起的高山,果然像无数蜡象往来奔驰。写这首词时是否在飞机上我不知道,但眼光的高瞻远瞩是不容怀疑的。而我当年雪里爬雪里滚,离雪太近了。何况,我当年考虑的是别冻掉耳朵和如何在雪地上把装满烧柴的爬犁(雪撬)拖回家等远为现实而迫切的问题。进一步说,真正的大象什么样都压根儿没见过,蛇则是夏天突然从草丛中蹿出扬脖吐舌头的家伙。

很快,飞机呼啸着降落在哈尔滨机场,而后乘车往市区赶去。冰天雪地,触目皆白。农田白了,白茫茫的,偶尔有一两棵玉米秆瑟瑟发抖。村庄白了,白皑皑的,只有檐前几串红辣椒和黄玉米勉强证明还有其他颜色存在。树也白了,白花花的,惟独青松仍顽强传达绿的信息。人世间不再花红柳绿,不再搔首弄姿,不再张扬性感。朴实、静谧、洁白、孤独、冷。冬天就应该这个样子,这也才是冬天。我甚至涌起一股久违的阳刚之气,恨不得和谁摔上一跤。男人的季节!

我应邀来哈尔滨一所颇有名气的工科大学讲学。以我的专业特长来说,似乎不应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学府讲学。然而对方偏让我来,让我作为“阳光论坛”的第451位“嘉宾”为大家讲点什么。而且是学生打的电话―学生请老师来,老师怎么好不来呢?

学校果然了得。一千米跑道的特大操场,三座北京大前门样式的教学楼,雄伟壮观,气势非凡。梁思成设计的?不愧是梁思成!于是我进去参观了两座。一座迎门矗立着立身塑像,同样气势非凡。另一座天井大厅安放着陈赓大将半身塑像,第一任校长!到底是上个世纪50年代初的北国建筑,天花板极高,“欲与天公试比高”。走廊极宽,足可开过一辆坦克。上楼参观。某房间门旁墙上嵌一方牌:“学校重要历史事件原址 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全国人大委员会委员长元帅视察本校,到哈军工海军工程系会议室(本室)召开座谈会。”没走几步,又见一方牌:“综合导航系统实验室 一九六一年八月七日,国防部长元帅视察本校,到哈军工海军工程计算机实验室(本室)参观。”、陈赓大将。元帅、元帅。出门回头,三个大字赫然入目:“核学院”!

感佩之余,颇为困惑:晚间讲座,讲什么呢?我觉得我这个存在同刚才目睹的存在之间的距离,已经远远不止一个特大操场,而仿佛横亘着茫无边际的林海雪原。甭说别的,质感就不一样。但我也还是讲了。虽非军人,可毕竟是男人,不能临阵逃脱。我讲了屈原的孤独,讲了陈子昂、李白的孤独,讲了辛弃疾的孤独,讲了“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鲁迅的孤独,讲了“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的陈寅恪的孤独。并且讲了自己犹如茫茫雪地里的那棵玉米秆的孤独体验。同时讲了村上作品以面对高墙的鸡蛋隐喻的孤独主题,讲了孤独同心灵成长、同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孤独乃是生命之核,是精神世界中的冰雪。

讲毕进入互动阶段。不少人举手。一个女孩提问了:“我其实也想孤独啊,想一个人躲去哪里孤独地看书或发发呆什么的,可班主任横竖不让我孤独,要求必须参加晚自习,一晚不参加都要请假,假又难请……请问林老师,我怎样才能孤独,才能自由自在地独立做自己想做的事呢?”一个男生提问了:“学校有围墙,校外有围墙,墙又很高。老师,我怎样才能做一个既能撞墙又不破碎的孤独的鸡蛋啊?”两人都声音不高,语速不快,眼神则十分专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火辣辣的,真诚、焦虑、渴望,渴望我这个外地来的老师提供一个答案。我知道,这样的问题对于他和她迫切得多、现实得多。遗憾的是,我提供不了答案。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冰天雪地中的孤儿。或者,都必须面对孤独的冰雪。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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