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孤独者的代价

时间:2022-07-19 11:04:53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伊凡・蒲宁著

我始终相信,冰雪覆盖的俄罗斯大地是孕育孤独感的最佳温床。漫长的冬天,冰封的雪原,低垂的浓云,玻璃窗外高耸挺拔的林木,室内白烟袅绕的茶炊,祖辈以光荣的往昔遗留下的阴暗幽深的故园,最适合一代代孤独而敏感的灵魂从其间诞生并出走。尤其是在1825年十二月党人起义到1917年十月革命之前的岁月里,日渐倾颓残败的俄罗斯贵族庄园孕育了多少这样孤独而伟大的出走者啊。俄罗斯文学巨大的辉煌正是建造在这些精神浪游者孤独的肩膀之上。

在这个冬天即将到来之前,在对伊凡・蒲宁《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一书的阅读中,我再次确信,孤独因其自觉而并不可耻,出走因其求索而绝非逃避。只是,但凡孤独必留内伤,但凡出走,必有所遗,孤独者在以长久的孤独孕育伟大的成果之后,在以决绝的出走觅取辉煌的道路之后,乡关故园已绝难回首、伊人往事或已成滴血的记忆中因结痂而不敢触碰的部分――孤独终成孤独的代价。

这一点,无论是对浪游多年之后回归故园因听到恋人死讯从而黯然神伤的破落贵族子弟阿尔谢尼耶夫,还是对决然离家出走最终默默亡故于风雪小站中的大贵族托尔斯泰而言,都是一样。他们以自己的孤独与出走使自己一无所有,同时为身后的整个时代和全世界留下了丰厚的遗产。所以奥地利人斯蒂芬・茨威格在为列夫・托尔斯泰未完成的剧本《光在黑暗中发亮》补写的尾声《逃向苍天》中说道:“请您――善良的好心人,不必为他难过。这种没有光彩的、卑微的最后命运无损于他的伟大。如果他不为我们这些人去受苦受难,那么列夫・托尔斯泰也就永远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属于全人类。”

至于《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这是一部情节简单但思绪繁复的书。与其说这是蒲宁唯一的长篇小说,毋宁说这是作家回望自己青春时代的艺术性自传。蒲宁横溢的才华与幽深缓慢的情绪使这本书同时拥有了柔软细腻与坚硬强韧的双重品质。正如书名,小说讲的是贵族少年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故事。作为读者,你可以将之视为破落小贵族子弟在大革命时代降临前的彷徨史,也可视作一部光怪陆离的俄罗斯版《在路上》,当然也可以和我一样,把它当成一部孤独灵魂的出走之书。

这是大革命将至前暗潮汹涌的俄罗斯,十九世纪最后的微光遗留在帝国将死的面容上。克里米亚战争已成为父辈口中含糊其词的往事,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作为精神遗产供奉在图书馆中,而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正以伟大的作品影响时代。在这农奴制即将分崩离析的关头,贵族庄园经济走向最后的衰败。作为晚生的小贵族一代,阿尔谢尼耶夫们已经不可能像同为贵族的父辈们那样依靠祖荫和军功优游自得,崩溃的家庭经济迫使他们必须依靠个人的奋斗,独自获取远大前程。在军营与衙门、革命与守旧这些时代选择之外,富有才华的少年阿尔谢尼耶夫选择了依靠文学创作成名的道路,拒绝了成为军人、官吏、商人、地主的种种可能,他中学刚刚毕业就努力使自己成为诗人,从此走上与孤独为伴的道路。

按照台湾作家、学者蒋勋先生在《孤独六讲》中的分类,可以说阿尔谢尼耶夫是一个同时具备了孤独、语言孤独、思维孤独、革命孤独、暴力孤独与伦理孤独的绝对孤独者。

早年温饱有余、娇生惯养的生活,催发了他早熟的,在对长兄恋人倩影的窥视中,在对偶遇的陌生少女的遐想中,他的孤独慢慢涨潮,最终在长兄女佣的身上获得初次体验。但终其青春时代,即使在与恋人莉卡最为亲密的时期,其笔记中对异性若隐若现的记录,暴露了他根植于童年的孤独。而作为早慧的诗人,他终其整个青春都在人群中寻找、记录、打磨令他心弦为之颤动的语言,但当他写出那些诗,念出那些句子,即使恋人莉卡都皱紧眉头,不知其所云。他对社会的独特思考,对各色人等不无偏激的看法更是让莉卡怒不可遏,斥之为混账。他渴望社会能够改善,但对充斥耳目的革命论调嗤之以鼻,从而受到冷落与讥讽。他迷恋祖辈遗留的头盔与武器,向往传说中的哥萨克英雄,但光荣与梦想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他渴望在独自一人的浪游中寻找灵感,积蓄情思,但一次次的出走令父母悬挂、恋人痛心欲绝,最后面对伤感的老父与已然亡故的恋人不由悲从中来。他在自觉的孤独与出走中成全了自己,同时,也伤害了自己。

值得注意的是,当阿尔谢尼耶夫用多年的孤独浪游经受完这一切的时候,他才仅仅20岁。20岁,他已收获了丰满的人生阅历以及恋人的死讯。作为一个诗人,他攒够了灵感与思绪,真正上路了,但作为一个青年,一个爱人,他已死亡,或已脱离了青春的铁轨,向着中年忧郁的莽原,蹒跚而去。这是这本书最撼动我心的地方,也是我最想言说之处。青春年华,为了远处的梦想,忽视世俗的责任与亲人的幸福来成全自己,一任孤独的灵魂天马行空,一任青春在无方向、无止境的浪游中飞速远离身体,这是幸还是不幸?所有正在或欲在孤独出走的道路上完成创造的青年朋友可思辨之。

但毋庸置疑的是,孤独感作为一种生命存在的状态,是个人意识觉醒的先声,是人从对外部世界的关照反观自身的行为,是个人与自己内心的对话,是对个体精神的成全与圆满。有了孤独,有了自觉,有了出走,有了对原有环境的撕裂与破坏,方有创造和大美。凡事总有代价,孤独便是孤独出走者的代价。损害了自身,成全了世界,这大概是所有伟大孤独者共同的命运。

孤独感作为一种存在状态,是超越国籍、地域、民族和意识形态之上的,阿尔谢尼耶夫的孤独之外,在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小说《雨王亨德森》中,美国巨人亨德森也是一个因孤独而出走的形象。这位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富翁、前突击队员同样深陷于资本主义文明的巨大孤独之中。虽然拥有财富与地位,家有娇妻爱女,但就是在现世找不到存在的价值,他强大的财力、体力以及思维能力在资本主义的文明中,只能使自己成为脾气乖张、思维怪异的异类和疯子。于是,他毅然出走非洲,在土著居民中以追寻和奉献成为雨王,并最终确认了生命的意义。同样,在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告别圆舞曲》中,前布尔什维克雅库布也是在自己的革命孤独中成为最后的出走者,在多年的道德优越之后,他终于放弃了自以为是的崇高与正义,转身出境,留给祖国一个惨淡的背影。

最后,还是让我们回到《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一书中重提青春与孤独。在这个孤独感最为强烈而躁动欲狂的时期。我们如何反观自身,在孤独感中发现、培育自己的才华,并在对孤独感的有效控制与规避中不致伤害自身以及他人,这是摆放在每一个青春期孤独梦想者面前的两难命题。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完全不同但一样圆满的答案。■

伊凡・蒲宁(1870年~1953年),俄罗斯作家,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有五卷本《蒲宁文集》传世。《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是蒲宁唯一的长篇小说,是一部由艺术性自传、回忆录、哲理性散文、抒情散文和以爱情为主题的故事交融而成的一部独树一帜的文学作品,记述了一个少年诗人青春时代的萍踪浪迹与所遇所想。蒲宁在获奖后对记者说:“我深信瑞典科学院首先要褒奖我的是最近一部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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