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的自语

时间:2022-09-15 08:36:54

摘 要:柳永的词大多为率直浅近之作,评论者对其毁誉参半。然《八声甘州》一反柳永词作之风,含蓄婉转,格调高雅,赢得了世人的推崇,这主要在于柳永将叩问人生价值意义融入离愁别绪之中,大大提升了词的境界。

关键词:柳永;《八声甘州》;孤独 ;人生价值

在宋代词人中,柳永无疑是一个颇为奇特的存在,一方面其词作传播广,“凡有饮水处皆歌柳词”,其拥趸者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刘克庄评其“相君未识陈三面,儿女多知柳七名”。另一方面历代评论者对其毁誉参半,准确地说应当是毁多誉少。对其推崇者,如郑焯说:“屯田,北宋名家,其高深处不减清正清真,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作挥棹之声。”《乐府馀论》也称“柳词曲折委婉,而中具深沦之气,虽多俚语,而高处足冠恒流”。鄙薄者则称其“好为俳体,词多黩”(刘熙载《艺概》),“唯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王灼《碧鸡漫志》)

无论毁誉,大家都承认柳永是北宋巨手,如近人吴梅说:“余谓柳词仅工叙铺而已,每首中事实必清,点景必工,而又有一二警策语为全词生色,其工处在此也。……余谓柳词皆是直写,无比兴,亦无寄托,见眼中景色,即说意中人物,便觉直率无味,况时时有俚俗语,皆率笔无咀嚼处。……且通篇皆摹写艳情,追述别恨,见一斑已具全豹,正不必字字推敲也,惟北宋慢词,确创自耆卿,不得推为大家耳。”(《词学通论》吴梅P49)

吴梅菲薄柳永之词无寄托,只写艳情别恨,与此相反,叶嘉莹却认为“柳词最大的特色,就是把才人志士失意的悲伤跟相思离别的感情完全糅合在一起了。”(《唐宋词十七讲》p240)叶的这个评价是精准的,直指柳永羁旅词的特点,将这一特色表现得淋漓尽致的当推《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怎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词作开篇,即将一幅晚秋衰败之景呈现在我们面前。暮雨、冷秋、霜风,读罢寒意顿生。冷雨初歇,碧空如洗,本是令人神清气爽的景象,然而极目所眺,映入眼帘的却是落日西斜、残阳如血、关河冷落、衰草连天,袭上心头却是缠绵不尽的愁思。

柳永“红衰翠减”一词词,固是应景之语,但未必不含深意。“红衰翠减”出自李商隐的《赠荷花》:“世间花叶不相纶,花入金盆叶作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长相映,红衰翠减愁杀人。”此诗是李商隐感叹人生际遇,不是人意播弄就是天意难违,正是“良辰未必有佳期”。李商隐一身高才,却一生沉沦下僚,心中郁结不得志之苦,而柳永也是“平生自负、风流才调”(《传花枝》)却科场仕途艰难,在此柳永暗有以己比李之意,两人俱是千古失意人。

“苒苒物华休”意谓美好的事物慢慢消逝了,其实消逝的不仅是长江两岸的繁花翠枝,消逝的也是词人的青春年华。回首青春年少时,在逍遥快意。当时的――东京,繁荣奢糜,《东京梦华录》云“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难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馀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数百,聚于主廊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大抵诸酒肆瓦市,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九桥门街市酒店,彩楼相对,绣相招,掩翳天日。”(《东京梦华录》P47_48)“凡百所卖饮食之人,装鲜净盘合器皿,车檐动使,奇巧可爱……其正酒店户,见脚店三两次打酒,便致借三五百两银器……其阔略大量,天下无之也。以其人烟浩穰,添十数万众不如多,减之不觉少,所谓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别有幽坊小巷,馆歌楼,举之万数”。(P87)在东京柳永是如鱼得水,音乐才能得到最大程度地释放,也获得了大众的认可。“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以金物资给之。”(《醉翁谈录》丙集卷二)《避暑录话》卷三也说到“柳耆卿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对此柳永并不讳言,直道“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竟留连”(《戚氏》)对这种恣意狂放的生活,他十分怀念,那时的他多么自信,即使科举失利,也并没有放在心中,认为不过是“明代暂遗贤”,自许“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更高调地宣称“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然而“奈何两轮玉走金飞,红颜成白发”(《看花回》),曾经意气风发狂傲不羁的少年现如今已是白发萧然,不得不感叹“许是老了”!(《传花枝》)

面对此景,“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此语本自高蟾的《秋日北固晚望》:“何事满江惆怅长,年年无语东流。”为何惆怅,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可能是最好注解。满腹惆怅地柳永不由得有些怨恨这自顾东流的长江了,不由得质问长江:面对物是人非,你怎么能如此冷漠,连一声呜咽都没有呢?表面看来质问长江实是不通情理,其实这正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一种惯用手法――无理实有情,如“庭树不知人去尽,春半还发旧时发。”“无情最是章台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均属此类,在怨责庭树、章台柳时,表达的是诗人浓郁难解的愁思怅惘。当柳永在怨责江水无情时,也正是他在哀叹青春不再,快意人生的渐行渐远。

上片写词登高临远的所见所闻,衰败秋景中愁绪无边,郁闷之情难以抑制,下片甫始,却说“不忍登高临远”,只因“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婉转带出情怯之意。“中国古诗里登高望远的‘望’字能引起很多联想。一是眼中的望,是看见的望;一是心中的望,是期盼的望;余此之外,‘望’字还有别一种情意上的解释,有一种望而不得的怨望之意。”(叶嘉莹《古典诗词讲演集》P191)这里是词人登高,意欲一解思乡之情,然望而不得,乡关难近,归思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为强烈。于是不由躬身自问“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这是柳永的自问,也是他的自答,多少难言之悲概尽在其中。蒋勋曾说“淹留”有点煎熬和折磨的意思。是啊,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四处漂泊,忍受着宦游羁旅的煎熬而不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

无拘无束、“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的生活是词人所向往的,但是那个时代,文人唯一的出路是入仕,柳永尽管多情浪漫,但还没达到罔顾世俗的程度,奉儒守官的世家出身,也迫使他正视现实,不得不走上求仕之路。早年恣意狂荡的生活,成为柳永求仕最大的阻碍,为此,柳永不得不收敛天性,尽量使自己的行为与当时社会主流靠拢,经过平康里,看到旧日情人,“娇波艳冶,巧笑依然。有意相迎。”却也只能“漫迟留,难写深诚。”一切都因“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长相思》)

为了能入仕,柳永四处奔波,拜访权贵要人,送上干谒之作。广为传诵的《望海潮》被称为写景名篇,其实是投赠当时的杭州郡守孙何(一说孙沔)之作,词作的结尾“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却是不折不扣的奉迎,在柳永的笔下,杭州的繁华安乐,是郡守的治理有方,一个政绩斐然、风流儒雅、前途无量的郡守形象跃然纸上。对郡守尚且如此,对皇帝当然更少不了颂圣之作,宋人王湖之曾言柳永于皇佑年间,因老人星现,作《醉蓬莱》一词献上,词中直道“正值升平,万几多,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吹捧之意立现。柳永的拜谒换来并不是官职俸禄,更多的是羞辱和不屑。最著名的当属拜访晏殊之事,据现代学者考证此事并不属实,但千百年的流传至少证明了世人对柳永的鄙薄。当年杜甫困守长安,为谋一官职,献赋玄宗,投赠权贵,曾感叹道“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处处潜悲辛。”个中滋味,想来柳永也是尝尽。

心高气傲的词人不得不敛起羽翼,曲意奉承,本就令人扼腕。以此换来的又是什么?在睦州做团练使推官之时,虽有政绩,获得知州吕蔚赏识,向朝廷举荐,然而朝中有人做梗,升迁一再无望,只有在底层沉沦,辗转各地,柳永是真的厌倦了!常常发出“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凤归去》)的质疑,认为“这巧宦,不须多取”,(《归思乐》)“干名利禄终无益”。(《轮台子》)

既然已厌倦了宦游,向往的是“会须归去老渔樵”“把酒听杜宇”,是“画堂歌管深深处,难忘酒盏花枝。醉乡凤景好,携手同归。”(《看花回》)为何还在这里犹豫徘徊?对酒当歌,固然十分率性快意,然而也正是这样的轻狂,才有了世人皆谤,仕途艰难。更何况年岁渐高,“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少年游》)归隐山林,听起来颇为高雅,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当年陶潜归去来兮时,家里还是有几亩薄地,生计是不用着急的,只是清贫些罢了。而柳永中出身为官宦世家,却是家道中落,唯有踏上仕途,拿几个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正是现实的无奈,使得柳永欲回不得,欲留不甘,只能低吟浅唱,一抒心中郁结之意。

羁旅在外,心中牵挂的依然是魂牵梦萦的爱人,“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这个佳人,是柳永渴望早日回乡的原因,也是他在外奔波历尽屈辱而不放弃的支撑。他心疼她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失望和悲伤,不由猜想,失望太多的佳人大概也生了怨恨和怀疑吧。于是苦笑道“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是啊,也许你正在埋怨我久久不回家乡,正在怀疑我贪恋他乡的风景,却哪里知道我却是愁绪满腹,千回百转的心事无处诉说。至此,我们猛然发现,这两个相爱的人,这两个苦苦思念着对方的人,并不是心有灵犀两心相知的。这种无人理解的苦闷,柳永在《定风波》中明确唱出:“此情怀,纵写香笺,凭谁与寄。算孟光,争得知我,继日添憔悴。”

站在高楼之上,柳永辗转反问,这些年来的生活有何意义?这样的人生有何价值?苦闷郁结心中,无人理解。的确这世间爱人常有,知音难觅,天地虽大,自己其实是孑然一身,不由生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感。

这是一曲孤独者的自语,是柳永在孤独寂廖中对人生意义的叩问和追寻,正是这欲说还休的缠绵中迸发出的理性光辉,击中读者的内心,赢得了坡的赞赏,赢得后人的推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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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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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吴梅,词学通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

[5]吴熊和,唐宋词通论[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9年

[6](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

作者简介:秦宇霞(1974.5-),女,硕士,现为湖北经济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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