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冷与热

时间:2022-08-28 12:24:41

摘要: 李贺擅用异于常人的意象、色彩和时空表现自己的内心情感,诗风诡异奇谲。这种风格来源于他不得志的人生经历和强烈的生命意识,诗中体现着悲凉凄惨的情调,宣泄无可诉说的满腔悲愤。这种特殊的艺术效果深深地吸引着千百年来的读者。

关键词: 李贺意象色彩时空

李贺,字长吉,有着皇室后裔的远亲血统,但早已没落,其父晋肃,早殁,为避讳父名而无法参加进士考试,贫病交加,二十七岁郁郁而终。

与进士无缘并不意味断绝建功立业的想法,少负盛名的李贺酷好幻想,具有远大抱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南国十三首》其五),但时代未曾给他提供实现梦想的舞台。

李贺出生于安史之乱后不久,八年动荡改变了整个国势,盛唐气象终结,取而代之的是中唐文人的徘徊和不知所措。他们在艺术趣味、审美心态上与盛唐诗人相比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面对社会的巨大变迁,他们更多注目于个人的内心世界。和同时代的其他诗人如韩愈、刘禹锡相比,李贺诗更加阴暗幽冷。

一、意象:凄冷心境的外露

李贺自幼体弱多病,父亲早逝,和母亲相依为命,因仕途不得意而生计窘迫。由此可见,李贺的外在环境和内在心境都不尽如人意。李贺是李唐王朝郑王的旁支后裔,郑王李亮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所以李贺诗中经常出现“宗孙”、“诸王孙”一类词语。如在《金铜仙人辞汉歌》中,李贺自称“唐诸王孙李长吉”;《仁和里杂叙皇浦》:“欲雕小说干天官,宗孙不调为谁怜。”身为皇室宗孙的一分子,李贺认为自己有责任协助君主治理好这个“家天下”。同时李贺幼负文名,“贺年七岁,以长短之歌名动京师”,[1]“手笔敏捷,尤长于歌篇……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2]个人才能和潜藏于意识中的皇室宗亲的自我认可和期许使李贺对于取得功名跻身朝廷有着强烈的期待,更何况从初唐以来,文人建功立业的渴望已经成为一种共识。

而李贺面对的现实是:为了避讳父名“晋肃”,他不能参加进士考试,也就意味着无法进入统治阶层内部,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心高命薄,强烈反差带来了他的极度悲愤,直接体现于其诗中意象的凄冷。对他的心态最好的注释是:“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致陈商》)

李贺的诗中经常可以看到马、兰、芙蓉、露等自然意象,以及寒、冷、愁、悲、怨、恨、苦、哭、泣等心理、感觉意象。

中国自古有以千里马比喻俊才之说,李贺诗集中涉及马意象的诗有三十多首,例如:“晴嘶卧沙马,老去悲啼展。”(《经沙苑》)“风吹枯蓬起,城中嘶瘦马。”(《平城下》)“夜来霜压栈,骏骨折西风。”(《马诗》其九)但众多马意象的共同特征是处境悲苦,均不是意气风发之马。“露”意象在李贺诗中出现的频率也很高。整个诗集中,“露”意象及与“露”相关的复合意象达四十多处。如“冷红泣露娇啼色”(《南山田中行》),“月明白露秋泪滴”(《五粒小松歌》),这些以露为中心构成的复合意象往往与人的哭泣联系,整体氛围凄冷幽怨。其他如兰、芙蓉等意象所表现情调也大抵以凄清阴冷为主。

李贺223首诗中出现“寒”、“愁”等幽冷意象的有164首,占其诗总数的三分之二,“老”字出现50多次,“死”字出现20多次。如“花城柳暗愁杀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三月》),“朝朝暮暮愁海翻”(《梁台古意》),“老鱼跳波瘦蛟舞”(《李凭箜篌引》),“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雁门太守行》)等。这些意象的凄怨审美特征,从深层次的角度而言,是诗人独特心态和情感外化的结果。杜牧所作的《李长吉歌诗叙》中描述:“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冶,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极为妥贴。

这种带有浓重凄苦色彩的心态源于诗人对生命处境、价值和归宿的心灵探索。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说:“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体弱多病的李贺对生命短促的感受比其他人来得格外深刻,这种紧促感和危机感使李贺的诗中时刻体现着对生命价值的强烈追求,以及这种追求的焦灼、痛苦和悲怆。

二、色彩:冷艳梦境的描绘

伴随李贺诗歌凄冷意象的是冷艳的色彩运用,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指出:“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陆游评李贺:“如百家锦衲,五色眩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钱钟书先生则说:“长吉词诡调激,色彩藻密”,“幻情奇彩,前无古人”(《谈艺录》)。所有这些评价都肯定了李贺诗中色彩繁复绚烂的独特风格。

罗根泽先生在《乐府文学史》中指出:“李贺乐府诗词别具特殊风格,古人形容美人曰:‘冷如秋霜,艳如桃李’,‘冷艳’二字,确可为贺词评语。”[3]李贺好用色彩,这些色彩表现的是诗人的心灵世界,“长吉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布意,均落第二义”(《谈艺录》)。

李贺喜欢使用大量冷色调的词描绘事物,意象鲜明、意境幽冷;或者在暖色词语前面附加修饰,修饰语大多凄冷寒洌。明人王思任《昌谷诗解序》说李贺“喜用‘鬼’字、‘死’字、‘血’字,如此之类,幽冷溪刻,法当夭乏”。[4]他喜欢将色彩字与鬼、泣、死、血之类的词配合使用来强化诗境的幽冷与艳丽。如“恨血千年土中碧”(《老夫采玉歌》),“冷红泣露娇啼色”(《南山田中行》),“草发垂恨鬓,光露泣幽泪”(《昌谷诗》)等。

色彩的繁复运用给李贺的诗歌带来迥然于盛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风格,浓墨重彩后暗藏清冷幽邃,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中评价李贺诗风格:“他的艳不是香艳,而是幽艳或古艳,甚且是怪艳。”[5]李贺诗的艳丽不同于前人的“香艳”,和他所运用意象的古朴有关,艳不失古;在于他熟练地调匀多种阴冷的色调,意象冷艳;还在于他常从人所不及的角度描绘色彩,焕然出新。

色彩的绚烂只是李贺诗的外在特征,映射出来的还是李贺凄苦的内心世界,浓艳的色泽、幽冷的意象,这种异于常人的感觉,使情调更加悲凉凄惨,宣泄的是无可诉说的满腔悲愤。

三、时空:意识的快速切换

李贺是一个经历不太多的诗人,英年早逝,让他没能走完一般人正常的生命过程。按照王国维的分类,李贺当属主观诗人,他所描述的更多的是自己感觉中的世界,带有极大的不确定和虚幻的成分。

他注重描写个人的直觉幻觉,特别善于捕捉瞬息之间所感受到的事物的直观形象。它们作为艺术形象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体现着一种直觉、幻觉和他自身感情的特殊的融合。

同时,沿袭先民万物有灵思想、楚巫文化、道家思想的影响,李贺的诗里有截然不同于儒家“子不语怪力乱神”传统的意象,神仙、鬼怪和梦幻是他诗歌中最常见的主题。这种异类主题折射出李贺的时空意识。死亡、幽灵、鬼域、神仙或是梦幻世界,无非都是现实世界的延伸,除了忧生畏死的情结外,也是对此岸世界的转换。而这些,都属于冰冷无情的外部世界,超出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不会因为人的愿望而改变。

人对自己所处时空的感受成为其人生意识的重要内容,从本质上来说,这种时空意识就是一种生命意识、宇宙意识。李贺一生体弱多病,对生命的消亡得特别敏感,这种发自意识底层对时间流逝的恐惧反映在诗歌中使人格外震撼。“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浩歌》),“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海沙变成石,鱼沫吹秦桥。空光远流浪,铜柱从‘年消’”,(《古悠悠行》)“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李贺喜欢把漫长的时间凝结成短暂的瞬间来反映,以造成惊心动魄的反差效果,如“今古”“千岁”和“尽”“消”这样的词语相联结,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张力。

天长地久在这里完全被颠覆,沧海桑田只是须臾之间,数千年一开花的王母桃花无数次盛开和凋零,连传说中长生不死的彭祖巫咸也几经轮回。这打破了以往传统中天地永恒的说法。中国文人常常面对宇宙自然产生感慨,感叹自然的长存和人生的短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正所谓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永恒与短暂的强烈对比常常压得中国文人喘不过气来,他们试图用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方式来缓解时光逝去带来的惶惑和无奈,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同样也是李贺所渴望却无法实现的报负。

神人原本是凡尘中人的美好期望和精神依托,他们长生不死,活得无拘无束,代表着幸福的永恒实现。而李贺笔下却不再有永恒的概念,这些神人们也会经历轮回,“彭祖巫咸几回死”。如果永恒的事物都无法经历时间的洗礼,那么原本就短暂微不足道的人生,更是沧海一粟,转瞬即逝。这种无情的时空快速转换所隐藏的,是李贺对于生之须臾更加强烈的体验,没有任何人可以逃脱死亡的威胁,生命在李贺的诗中是一种绝望的存在,这恰恰体现着他对人生的执著留恋。

这种迫切而悲烈的生命意识打动了其他人,在李商隐的《李贺传》中,李贺的逝世也成为另一种生命形态的延续。“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因为天帝修建成了白玉楼,所以召李贺上天撰文以记,这样的故事恰恰应和了李贺的诗风。

种种异于前人的意象、色彩、时空意识,综合体现的是李贺诗歌中奇异荒诞的风格。当我们今天着力研究从西方引入的意识流、魔幻主义、象征派的时候,一千多年以前的李贺,已经用他的生命意识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融合了种种诡谲因素的世界,这个世界,一直在吸引、打动我们。

参考文献:

[1]李肪等编.太平广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VOL二百二.

[2]刘等编.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七・列传第八十七・李贺.中华书局,2002.

[3][5]陈治国著.李贺研究资料.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111,126.

[4]吴企明著.李贺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9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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