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诗人与钢琴

时间:2022-08-19 10:52:04

钢琴诗人与钢琴

肖邦的音乐创作年代距离今天已经有近二百年的历史了。其间,西方音乐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发展与变化。对于钢琴界来说,一个巨大的变化就是钢琴这一乐器本身的发展。今天人们普遍认为,钢琴的发展不但是由于音乐品味的变化,更是由于工业革命使得钢琴制造工艺不断更新、完善,而到了19世纪末,钢琴终于发展到了理想的境界,之后的一百多年里钢琴基本保持不变的状态直至如今。但如果我们仔细审视每一段历史,便会发现历史的发展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明了。巴赫在生前积极参与了各种乐器包括早期钢琴的改良,并有史料记载了巴赫对当时乐器的不满;贝多芬在信中说:钢琴是当时所有乐器中发展最落后的乐器;制琴商们不断地向李斯特征求对他们产品的意见,以求在新一代钢琴上做出改良。这些作曲家在钢琴乐器的发展中无疑起到了推动的作用。而从18世纪巴洛克时代到19世纪中后期,也就是钢琴不断发展变化的一百多年里,每一个时期的作曲家和演奏家们都是以演奏自己的作品和同时代其他人的作品为主的,钢琴的制造也随着新一代作曲家与演奏家对钢琴的音响和性能的新要求不断变化与发展,而这种发展与更新全然不考虑是否有利于对音乐传统品味的保护。所以今天所谓的“现代钢琴”,其实是19世纪末的钢琴制造商们为了适应当时浪漫派钢琴家们演奏庞大的协奏曲和大型音乐厅的音响等因素而发展而来的。这种性能与特点的钢琴,最适合演奏当时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作品,它比起历史上所出现的一些其他钢琴来,也许并不适合演奏某些特定时期或作曲家的作品,但是与世界上出现过的所有其他钢琴相比,这种钢琴相对最适合演奏所有时期的作品,这种乐器的形态也就逐渐被人接受并一直沿用到今天。

用这种综合性能较好的“现代”钢琴演奏历史上某些作曲家的作品,是有着相当大的困难,尤其是那些对当时的乐器十分满意的作曲家们,他们受当时的乐器所启发而获得创作灵感,所写作的作品往往更多的是以当时乐器的性能和特点为基础而创作的。比如莫扎特,在书信中对当时的斯坦因(Stein)钢琴赞赏有加,而被人誉为“钢琴诗人”的肖邦,更被当时的乐器所感染、启发,创作出了大量适合当时乐器的钢琴作品。

“当我状态不太好的时候,”肖邦说,“我演奏埃拉尔德(Erard)钢琴,因为我在这种琴上很容易就能得到这种钢琴本身已经很好的声音。但当我在状态好而且感觉强壮的时候,我需要普莱耶尔(Pleyel)钢琴以找到我个人的声音。”

“……肖邦尤其喜爱普莱耶尔钢琴银子般的、微微蒙着一层纱的声音,还有它轻盈的指触。”(李斯特语)

这类关于肖邦对当时钢琴的态度的描述数不胜数。无论是从肖邦本人的书信或叙述,或是他的学生及同行的记载和回忆,我们都可以看出,肖邦对当时的钢琴,尤其对当时巴黎的普莱耶尔和埃拉尔德钢琴很满意,他受这些乐器启发,写出了以这种乐器的音响和性能为蓝本的钢琴作品。肖邦对声音的想象和要求是他音乐中至关重要的部分,所以要了解肖邦的声音,就一定要了解他当时的乐器。去年夏天我有幸在美国麻省的弗雷德里克钢琴收藏中心(Frederick Collection)演奏了一台1845年的“普莱耶尔”和一台1840年的“埃拉尔德”,并用这台埃拉尔德钢琴举办了一场肖邦作品专场音乐会,这次经历给了我不少启迪,也解答了我之前对肖邦作品中的一些疑问。虽说正如肖邦所说,这两种钢琴本身存在一定差距,但与今天的现代钢琴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而肖邦所说的普莱耶尔与埃拉尔德钢琴的不同对于今天的钢琴演奏者来说简直就是微不足道。所以我想在此主要讲一讲现代钢琴与肖邦时代法国钢琴的区别,而对于那时两种法国钢琴的差异就暂不讨论了。

首先,与现代音乐会钢琴相比,当时钢琴的音量要小得多。同样下键的力量,所产生的音量也许是现代钢琴的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肖邦的学生米库利(Mikuli)说:“肖邦无法忍受钢琴上发出的过响的声音,他把这种声音叫做‘狗叫’”,这种类似的记录还有很多。肖邦大多数时间都在沙龙里演奏,因此他不想演奏得太响,也有人说他的身体弱,不能弹得太响,这也许也是一个客观原因。但早在1829年8月,年仅19岁的肖邦在维也纳首演时,肖邦就写到:“总的观点是说我弹得太轻,或者说对于那些习惯了维也纳钢琴家们砸琴的人来说我弹得太轻柔了……我宁可这样也不想让人家说我弹得太响了。”所以说肖邦对轻柔的声音的追求是自年轻时就有意识的、主动的,而身体的虚弱并不是他演奏得轻的主要原因。这样说来,肖邦当时的钢琴也许更适合演奏肖邦的音乐。莫舍莱斯说:“肖邦的‘弱’就好像是轻轻的呼吸,他不需要强有力的‘强’以求所要的对比……”,另一位同时代的钢琴家海勒说,他的演奏“……充满了奇妙的细节变化”。也就是说,肖邦的演奏不是没有对比,而是在“强有力”以下有着丰富的对比。

其次,肖邦时代的钢琴音色更加柔和,它的声音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更像自然的人声,而也许不太像我们心目中的美声。就像李斯特所说的:“银子般的、微微蒙着一层纱的声音……”。现在普遍追求的“明亮的声音”、“有穿透力的声音”,其实是三千人音乐厅的产物,我想这并不是肖邦音乐所真正需要的声音。当然这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除非我们不在大音乐厅里演奏肖邦了。但一般来讲,小型音乐厅或场所的音响也许更适合演奏肖邦。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当时钢琴上,音的延续要比现在的钢琴短得多。假如你用普通力度弹中央C,它会很快开始消失,和现代钢琴比起来,它可能只是现代钢琴声音持续长度的一半,而且它的音头在发声后会马上减弱,音头与音的延续之间的落差要比现代钢琴大得多,所以才会发出“绒布上的珍珠”般的声音(格林卡如此形容菲尔德的演奏,而菲尔德的演奏和他创作的夜曲深深影响了肖邦)。这种声音特点可以使我们理解了为什么肖邦很多乐曲的速度记号比我们的感觉要快。这也可以使我们推断肖邦在演奏时更多的是“说话”,而不是“唱歌”,他所说的“歌唱性”也许更是语气与乐句处理的丰富性,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使音尽量饱满和延续。

当时钢琴的踏板也不像现代钢琴那样可以产生出饱满宏大的共鸣,它对声音的延续与每一个音自身的延续一样,比现代钢琴短很多;而声音在弹奏停止时,不论是手指离键还是放掉踏板,制音器都不会像现代钢琴那样立刻使声音戛然停止,而是有一定的余音存在,有一点像大提琴拨弦后的余音,这个余音也许比小提琴拨弦后的余音要长些,但要比吉他拨弦后的余音短些。现代人常常不理解肖邦的踏板标记,觉得如果按照他的踏板记号踩,要么太多太脏,要么就是突然太干,所以干脆就不按他的记号踩了,那么现在知道了,他的踏板记号是根据他当时的钢琴性能写的,他踩下去时的共鸣不像现在的钢琴那样多,而不踩时的声音又有自然的余音,不像现在这样干,所以他的踏板记号是完全有道理的。而如今要在现代钢琴上踩踏板,应该在理解了肖邦时代钢琴的性能之后,推想出他想要的声音效果,然后用不同的踏板技巧在现代钢琴上作出肖邦所追求的声音。所以说,在现代钢琴上处理肖邦的踏板问题时,不要照他的踏板记号踩,而是要照他对声音效果的追求踩。总的来说,我们要更多地使用抖动踏板、半踏板或两者的结合,以减弱现代钢琴踏板强烈的音响反差,使演奏更贴近肖邦音乐的灵魂。

最后就是琴键的触感问题了。正如李斯特所说:“……还有它轻盈的指触。”肖邦时代的钢琴,指触要比现在的琴轻得多,而且键盘也更浅一些,所以演奏者在弹那时的钢琴时,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因此肖邦的学生米库利才说:“在上第一堂课的时候,肖邦最关心的就是去掉手的一切僵硬和抽筋一样的动作,以获得好的演奏的首要条件:手指的柔软和独立。”这句话在今天看来也许已经不太适用,尤其是“手指的柔软”这句话,但这种琴键的指触感觉无疑使肖邦在演奏时得以与他的音乐浑然一体。肖邦的挚友、大提琴家弗朗肖姆回忆:“肖邦说‘整个身体一直到脚尖都要是柔软的’。”这就是肖邦想要的理想的演奏状态:手指乃至身体的“柔软”。这和他对“轻柔的”声音的追求是一致的,所以说肖邦在演奏当时的钢琴时,他的身体状态是与他音乐的感情内容相一致的,融为一体的。但我们现今的演奏如果过分“柔软”的话,也许就会漏音,也许音乐厅后排的听众会听不见你在干什么,所以现代的钢琴技巧不可避免地要有一定身体和手指的紧张度,以适应现代钢琴的性能特点。但我们必须记住,演奏时身体的紧张度一定不能带到肖邦的音乐里去,除非音乐内容需要。这是现代演奏者常犯的毛病(其实演奏莫扎特的音乐时有完全一样的问题,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我们的演奏应该是有控制的身体状态和忘我的音乐相结合,而不是“有控制的身体状态和有控制的音乐相结合”,也不是“忘我的身体状态和忘我的音乐相结合”。

所以说,肖邦在当时能达到如此高的演奏艺术高峰,与当时钢琴的特点、性能和状态是分不开的!今天人们很难超越他,也许不是因为我们的时代缺乏肖邦一样的天才,而是我们失去了肖邦所拥有的条件――当时的钢琴。但我们也不必自卑,天才我们是有的,现代钢琴早就造就出了20世纪的英雄:拉赫玛尼诺夫。21世纪会有什么样的英雄,或者还会不会有肖邦或拉赫玛尼诺夫一样的英雄,谁也不知道。但不管英雄与否,我们目前可以做的,就是试图用现代的钢琴演奏出“肖邦们”心中理想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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