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死(节选)

时间:2022-08-19 01:00:20

70年前,鲁迅死了,鲁迅的葬礼,虽非国葬,犹胜于国葬,此后三易其墓,中国文人的葬礼与光荣,无人望其项背。

鲁迅先生病重那年,写了一篇随笔,叫做《死》。过了一个多月,他真的去世了。这篇质朴的随笔搁在今古所有谈论死亡的文学作品中,也是绝品,而其中遗嘱的最后两句,真不愧为堂堂鲁迅,拿去和世界上所有著名的墓志铭与临终之言相比,都可谓是独领。这两句话,我们早知道的,就是:由他们怨恨去吧,我一个都不宽恕。

我想起了法国人蒙田,想起他另两句和鲁迅的意思不很相干,却可以彼此映照的话――“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而正宗欧洲人蒙田先生临终,到底屈服了他所怀疑的宗教,请来教士,做弥撒,还留下两句可敬可怜的老实话:我的脑袋不肯屈服,可是我的膝盖不听话。

一位,是将近三百年前的欧洲人,一位,是七十年前的中国人。一个说:“我的膝盖不听话”,一个说:“我一个都不宽恕”,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在鲁迅虚构的小说中,许多主角死掉了。他的散文,则写到许多真的死者,真的死亡。描述死亡的小说,世上太多了,中国当代新文学的时髦之一,就是动辙将主角置于死地。可是谈论死亡,则在现代中国,我不知道还有谁写得比鲁迅先生更好看、更隽永、更耐读――古文的祭悼的经典,不去说了。近百年来凡哀悼与纪念的篇章,具有文学的大价值,值得一再一再诵读者,我愿武断地说,几乎全在鲁迅名下。阅读鲁迅的文章,不免发现应时因事,他也有急就、疲惫、略显潦草的篇幅,可是写到死亡,鲁迅便即文思泉涌,大见笔力,大显骨子,这不单是说人格的力量,更是驾驭文学的力量。我每读他的哀悼文章,欣赏佩服的不只是沉痛之感,而是他的克制、他的质朴、他的语气的“平”――《记念刘和珍君》要算他中年格外用力的篇幅,给我们的意识形态滥用至今,单就文章论,却是一路写着,激昂上去了,平下来,再激昂上去了,又平下来。到了纪念柔石他们,语调苍老,无以复加。听说柔石身中十弹,鲁迅只用了四个字:“原来如此。”而明明是在纪念,却说是“为了忘却”,以文笔论,何其高明,以身世论,却是平白的老实话。70年来,要不是鲁迅的文章,如今谁还认真说起这些被子弹穿过脑袋的人?

“由他们怨恨去吧,我一个都不宽恕”,看来在死床上一路想想,他最后念及的是他认为厌恶着他,也为他所厌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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