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亲信》中的另一个鲁迅

时间:2022-07-23 05:59:02

《致母亲信》中的另一个鲁迅

在现代文学史上,鲁迅肯定是排得上号的孝子。

鲁迅对母亲如此孝顺是有道理的。大家还记得《呐喊・自序》吗?

“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 K学堂了。”

这里不说这么多了。1919年底,鲁迅将母亲从绍兴接到了北京,与二弟三弟两家都住在一起。

到了1927年。10月3日,鲁迅到达他人生中最后一站:上海。五天后,从共和旅店移入租好的景云里寓,同日即算作他与许广平的结婚日。

无论如何,47岁的鲁迅,在外建立了自己的核心家庭,不论法律,从心理上说,鲁迅再去北京,就不是回家,而仅是探母。此后,鲁迅和母亲,主要以书信“相处”。

告状:周家兄弟不和或因经济纠纷

鲁迅去了上海,但是母亲鲁瑞与“大太太”朱安在北京的生活费用,基本是鲁迅在负担,因此北京方面,每年也会给鲁迅寄家用账,以作交待。鲁迅对此并不推托,但也不会毫无怨言,如1933年7月11日致母亲信中说:

家中既可没有问题,甚好。其实以现在生活之艰难,家中历来之生活法,也还要算是中上,倘还不能相谅,大惊小怪,那真是使人为难了。现既特雇一人,专门伏待[侍],就这样试试再看罢。

推想起来,鲁老太太病愈之后,需要调养滋补,用度自然大些,但还不至于让鲁迅过分为难。只是1932年11月鲁迅北上探病时,曾在致许广平的信中提到:“某太太(朱安)于我们颇示好感,闻当初二太太曾来鼓动,劝其想得开些,多用些钱,但为老太太纠正。”这足以让鲁迅对北京方面的欲望心存怀疑。他不会不相信母亲的爱,但对于朱安与八道湾的心态,我觉得鲁迅并不放心。

1933年11月,鲁迅在信里与母亲讨论绍兴修坟一事,这也是1919年离乡后鲁迅少有的提及故乡情事。鲁迅信中向母亲报告:“修坟已择定旧历九月廿八日动工,共需洋三十元,又有亩捐,约需洋二十元,大约连太爷之祭田在内,已由男汇去五十元,倘略有不足,俟细账开来后,当补寄,请勿念。”

一个月后,鲁迅又在信里说起此事:“心梅叔有信寄老三,云修坟已经动工,细账等完工后再寄。此项经费,已由男预先寄去五十元,大约已所差无几。”而这次鲁迅向母亲强调一点:“请大人不必再向八道湾提起,免得因为一点小事,或至于淘气也。”“再”字,说明此前鲁瑞向周作人家提过此事,在母亲看来,两兄弟关系虽不好,修祖坟却是大家的事,理应两家分担(周建人估计指望不上,两个女貉Х焉行肼逞钢芗茫。然而鲁迅宁愿独力承担,也不愿与周作人家掺合到一起,以此观之,当年的兄弟失和,绝对有经济因素在内。

1934年8月12日,鲁迅在致母亲信中报告周建人情况,又一次顺手给了八道湾一刺:

老三是好的,但他公司里的办公时间太长,所以颇吃力。所得的薪水,好像每月也被八道湾逼去一大半,而上海物价,每月只是贵起来,因此生活也颇窘的。不过这些事他决不肯对别人说,只有他自己知道。男现只每星期六请他吃饭并代付两个孩子的学费,此外什么都不帮,因为横竖他去献给八道湾,何苦来呢?八道湾是永远填不满的。

周建人的“前妻”羽太芳子此时在八道湾与姐姐、姐夫住在一起,周建人每月还要付赡养费。所以周家家里这本经格外难念。1933年旧历年后,鲁迅曾收到母亲“所赠之泉”五十元(感觉像是压岁钱),也分给三弟二十元。

诉苦:你儿子在外面也不容易啊

鲁迅很少在致母亲信中“叹苦经”,但也有例外。

一次是1933年7月11日那封提到“倘还不能相谅,大惊小怪,那真是使人为难了”的信里,鲁迅描述了自己健康之外的景况:“男一切如常,但因平日多讲话,毫不客气,所以怀恨者颇多,现在不大走出外面去,只在寓里看看书,但也仍做文章,因为这是吃饭所必需,无法停止也,然而因此又会遇到危险,真是无法可想。”

1935年7月17日,鲁迅又在信中说起“男仍安好,但因颇忙,故亦难得工夫休息,此乃靠笔墨为生者必然之情形,亦无法可想”。习惯在致母亲信里报喜不报忧的鲁迅,难得地说起自己的劳累、危险与无奈,或因母亲从旁人口中、报纸上听得鲁迅生病或危险的传闻,甚至创作的产量,鲁迅在信中加以安慰,对照日记中的工作量与外人回忆,实在也是避重就轻之语。

另一次,则与朱安有关。那是1934年5月29日的信中,鲁迅提到16日的北京来信中,有“太太来信”,大意是朱安哥哥朱可铭的二儿子,在上海做事,“力不能堪,且多病”,朱安想将他“招至京寓”,据后世研究者言,这是朱安想收这位侄子当干儿子,来信问鲁迅意见。

鲁迅先向母亲说明:“可铭之子,三人均在沪,其第三子由老三荐入印刷厂中,第二子亦曾力为设法,但终无结果。”意思我已经尽力了――鲁迅对朱安家还算不错,日记中时有向朱宅寄钱的记载,也多次收到朱家的礼物馈赠。如1931年1月31日曾寄朱宅五十元,1935年12月27日“以《药用植物》版权售与商务印书馆,得泉五十,转赠朱宅”,转年2月1日“三弟来并持来越中朱宅所赠冬笋、鱼干、糟鸡合一篓”。

现在朱安想收娘家侄子为义子,鲁迅的态度如何?还是一贯的冷漠,但是加上诉苦:男为生活计,只能漂浮于外,毫无恒产,真所谓做一日,算一日,对于自己,且不能知明日之办法,京寓离开已久,更无从知道详情及将来,所以此等事情,可请太太自行酌定,男并无意见,且亦无从有何主张也。以上乞转告为祷。

细味这段话,或有三层意思:(1)我自己过得也不算好,对于朱家内侄,我是帮不上忙了;(2)朱安虽是“太太”,但我俩没什么关系,这件事我不赞成,但我不表态,即使认了义子,也不是我的义子;(3)我不想直接跟朱安交流,请母亲转告可也。

现在的年轻人与父母亲戚交流,经常碰到一个问题是:长辈们无法理解与想象自己的生活。那么,鲁老太太能想像大儿子的职业与生活吗?

在北京时还好,无非是“做官”与“教书”,与绍兴读书人惯常的做幕、经商乃至教私塾,相去不远。而去上海之后,鲁迅这样的“专栏作家”是完全建立在现代传媒体系之上的职业,鲁老太太能理解吗?不担心收入不稳定吗?觉得有社会地位吗?或许代她写信的宋子佩、许羡苏、俞芳会向她解释这些题,但从鲁迅这方面说,不会指望八十岁老太太理解自己是在怎样一种环境中工作与生活。他总是毫不踌蹰地哄着她,顺着她:“她和我谈的,大抵是二三十年前的和邻居的事情,我不大有兴味,但也只得听之”

吃醋:为儿子相片没挂在墙上“不平”

1932年那次探母之后,鲁迅虽然再未北上,但与七十多岁母亲的通信变得相当频密。收入《鲁迅全集》的“致母亲”书信现存47封,检索日记,20年间,鲁迅一共给母亲寄过105次信,收信(不包括包裹)139次,而1932年11月北上探母之后,至1936年10月1 日鲁迅最后一次收到母亲的信,四年间寄母亲信70次,收母亲信及包裹108次。可以说,鲁迅与母亲之间的主要通信,都发生在最后四年。

推想这种信件忽然增多的原因,跟海婴的出生与渐次长大密不可分,母亲对这个孙子极为疼爱,虽然她托人的致鲁迅信今已无存,但从回信与礼物可以推想,祖母总想尽可能多地知道孙儿的信息。因此鲁迅这四年信中,几乎每封信都有一半在报告海婴的近况,同时附海婴照片,还有海婴口述,由许广平笔录的“信”,后来海婴大一些,也让他写几个字。

海婴出生之后,鲁迅与中外友人提到儿子的信,共有20封,而致母亲的信中,提到海婴共有53封。海婴,无疑成了鲁迅与母亲间的重要话题。

比如海婴的相片在母亲床头,“逢人即献出”,但“二老爷”周作人孩子们的照片却挂在母亲屋子的ι稀U庵质焙颍鲁迅一点儿不像伟大的思想家与文学家,照样会为自己儿子在祖母心中的地位吃一杯醋。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颇不平”,不过母亲解释说这是一种“外交手段”,毕竟鲁迅远在上海,平日还要跟八道湾打交道,于是鲁迅“便无芥蒂”了。

温情:买来张恨水的小说讨好老太太

另一桩为研究者津津乐道的,是鲁迅替母亲买通俗小说。这也是1932年之前不曾有过的。《鲁迅全集》中,提及“张恨水”三个字,只有五处,全都在致母亲的信中:

三日前曾买《金粉世家》一部十二本,又《美人恩》一部三本,皆张恨水所作,分二包,由世界书局寄上,想已到,但男自己未曾看过,不知内容如何也。看来鲁迅是直接付款让卖家(世界书局)包邮的。

在北京时,曾有章衣萍的夫人吴曙天向鲁迅母亲推荐《呐喊》(鲁迅自己从来不干这事),并说其中《故乡》一篇最好――在章太太想来,鲁老太太也是小说中人物,自然会喜欢,因此也不说破“鲁迅即您大儿子周树人”这一层。鲁老太太读了,评价说:“没啥好看,我们乡间,也有这样事情,这怎么也可以算小说呢?”

鲁老太太的阅读趣味明显是大众而非先锋的。鲁迅又曾对荆有麟说:“因为老太太要看书,我不得不到处收集小说,又因为老太太记性好,改头换面的东西,她一看,就讲出来,说与什么书是相同的,使我晓得许多书的来源同改装。”这样看来就是通俗小说的骨灰级读者了。

1934年鲁迅仍为母亲从上海代购张恨水的作品,虽然自己也并不读。这是不是跟陪父母看春晚差不多――你们坐在电视前,也在玩手机没看春晚不是吗?

三个月后,鲁迅又在信中写道:“张恨水们的小说,已托人去买去了,大约不出一礼拜之内,当可由书局直接寄上。”已经进化到托人代购了。

书是两天后,8月23日寄出的。八天后鲁迅在信里再报告老太太:“小说已于前日买好,即托书店寄出,计程瞻庐作的二种,张恨水作的三种,想现在当已早到了。”其时京沪之间的通信,大约三至四日可达,此时确乎应该是“当已早到了”。

老太太很满意,可是明显像心疼儿子心疼钱的母亲一样,又担心起这些小说的价格太贵来。因此鲁迅在下一封信里安慰母亲:“张恨水的小说,定价虽贵,但托熟人去买,可打对折,其实是不贵的。即如此次所寄五种,一看好像要二十元,实则连邮费不过十元而已。”五折包邮,当然不贵。据此我们或许可以推测,是否鲁迅北上或信件里听闻母亲好读流行小说而可惜铜钿,所以主动承担了帮母亲买书的任务?这跟现在的儿女帮父母网购省钱,真是没啥区别。

估计母亲还是不太过意,鲁迅一个月后还在安慰伊:“上海出版的有些小说,内行人去买,价钱就和门市不同,譬如张恨水的小说,在世界书店本店去买是对折或六折,但贩到别处,就要卖十足了。”这也印证了我们的想法:北平并不是买不到这些书,从上海代买是鲁迅的好意与孝心――他自己在北京时,也经常让在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三弟代买《呐喊》等自己的著作来送人,估计也是加上邮费还是便宜。

接下来鲁迅又加了一句“不过书店生意,还是不好,这是因为大家都穷起来,看书的人也少了的缘故”。这话或许是就事论事,但也或许是鲁迅在暗示自己的生活境遇。

孝心与母爱,都在这些信中拨动着我们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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