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爱情照进现实

每次我值完夜班回来，在太阳初升，轻雾尚未散尽的早晨，听着自己的高跟鞋笃笃的声响走进小区的大门，同样值完夜班还没有交接班的保安总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很不情愿地给我一个“职业”笑脸，帮我推开沉沉的铁门：“回来了。”

我知道他把我当作特殊职业的女人，但我懒得跟他们说明，让他们经历经历、受受罪，也是成长嘛。这个世道，那些女人都是穿着清纯装、画着婴儿妆，满脸无辜的表情，骗老男人大多有效，骗这些小男孩儿，更是通吃。倒是我们这些一本正经职业的女人，上班白大褂腻味了，下班一定要整点儿邪门的衣裙去去那股药味儿。

正要掏钥匙，门哗啦开了，浓妆的Lolita冲出来：“晓琳姐，你怎么才回来？黑眼圈好明显，这么拼命，挣了钱没了生活，有屁用，还有，这个月的房租可不可以先欠着？现在的营销真难做，有点姿色的都来争这碗饭了。”

都奔三十的女人了，还取个像未成年、卖弄风情的英文名儿，实在叫人不敢恭维，要不是姑妈介绍她来租住，我才不会让她每天摇曳生姿的在我面前晃荡。我懒得理她，径直进屋，实在是要散架了。

她又追回头：“少两百怎么样？业绩上去了我再补？”

“一分钱都别想少，我挣钱是要养女儿的。不像你，花天酒地不够花。”我踢掉高跟鞋，把手袋摔在沙发上：“你用我的电话、用我的电、用我的煤气，都没有算你的钱，你跑断了腿回来，叫一声晓琳姐，我给你免费按摩。Lolita你就知足吧。”

她朝我做个鬼脸：“难怪没人追你，哼。”

“你先嫁出去给我看看，我有没有人追，不劳你费心。”我摇晃着进了洗手间。再累，也要冲个热水澡。

刚出浴室，电话响了，无比的准时――是安薇，四岁女孩儿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东西。“妈妈，我听你的声音，好累呀，等安薇长大了，挣很多钱，你可以天天待在家里看动画片。”

“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到你身边呢？”

“上小学，妈妈就接你过来。”我觉得，她太敏感了。我希望她是大大咧咧没有什么心思的那种傻女孩儿，生活如此坚硬、充满艰辛，女孩子，粗粝些，也许更容易得到幸福的生活。

放下电话，我取来吸水毛巾裹住头发，到厨房冲了一杯蜂蜜水喝下，转身在餐桌的椅子上坐下，翻翻今天的早报。Lolita住进来后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夜班回来不要自己开信箱取报纸。不过，她可不是为我，她是为了看早新闻，方便和客户聊天。

娱乐版的八卦消息是我的最爱，看看名人们也有这样那样的苦楚，让我们普通人有一种杀富济贫的。我从没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只希望有衣食无忧的生活。很多年以前，我就把粉红色的梦做完了。

嗯？一滴冰凉的水滴在我手上，我瞪大眼睛，抬头：一串的水像珠链一样从雪白的天花板上凭空而来。我马上联想到近段时间楼上一直在敲敲打打，估摸着是装修有了什么状况，这还得了？我跑出门，冲上楼，电梯都等不及，砰砰地敲门。开门，一个长相粗糙、个儿不太高的男人，愣愣地看着我：“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还要问你怎么了？”我走过玄关，看见像个大工地一样的屋子里，几个民工模样的人正在和水泥沙子：“漏水了你们不知道？到底懂不懂装修呀？铺了隔水层没有？”

民工们诺诺：“还没有铺，刚才是不小心的。”

“以后一定要小心呀。要不，住在楼下的人就遭殃了。”

那个男人赶紧说：“你放心，我会要他们注意的，真不好意思。保证不会了。”

“但愿吧。”我斜他一眼，又旋风般冲下楼来。记得上次在电梯里好像听两个人说9楼的装修是准备结婚，果然，准备结婚的男人，都是一脸的蠢样。想起那首歌来：结婚了吧，傻了吧……不觉呵呵笑出声来，抬眼看到餐桌前那面大镜子里的自己，霎时魂飞魄散――我头上裹着灰不拉叽的毛巾，身上裹着没到大腿中部的浴巾，更可怕的是，胸前，跟《黄金甲》里的宫女一样暴露。

觉得自己差一点要跌坐在地上。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辗转，想着以后在小区或在电梯里，碰见这个男人，怎么办？他会不会今晚就讲给他女友听。男人在爱一个女人的时候，最喜欢用诋毁另一个女人的方式来“博”现任一笑了。小人，卑鄙的男人。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不知生谁的气。

叮咚叮咚，门铃像出现故障一样的狂响。我从床上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换上牛仔裤套头衫，把自己捂了个点滴不透：他不是以为刚才我给他什么暗示吧？该死的男人。

我猛烈的开门姿势，大概把门前的人吓了一跳，只见他往后连退了两步。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很斯文的样子。我感觉自己的嘴角翘了起来，那一定是在笑了：“有事吗？”

“我是上周末才搬进7楼的住户，叫王辉。买的二手房，全装修好了的。但是，住了几天，发现洗手间镜前漏水，管理处的维修人员说是你家的问题，麻烦你，把洗手间的隔水层重新做过。打搅你了。”那男人的笑脸，真让人觉得舒服呀。等我回过神弄明白他说什么时，头顿时大了一圈儿：房子装修都三年多了，到哪儿去找原来的装修队？再说，敲掉几块瓷砖，又去哪里配原来的款式颜色？

那男人在电梯里朝我摆手时，我快要忘记他是我喜欢的“款儿”这回事儿了。

我扶着洗手间的门框，发呆。

想起昨天下午快下班时来拆线的那个女子，一星期前来医院，到她的号时，“哗啦啦”进来三个男的，我奇怪地问：“是谁乳腺有问题？”

那女子赶紧招呼：“哥、爸、小李，你们都先出去吧。”

这个女子的右上是长了一个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软垂疣也如此兴师动众，实在是夸张。我检查后安排她手术，其实，叫手术都很夸张。

十分钟的一个、只用缝一针的手术，又是三个男人等在外面，真是！

那女子，打个麻药还要叫疼，真是躺着叫疼不累。我白班上完，又替同事的夜班，连夜又是两台急诊大手术，都不知找谁去喊累。不过我的内心里无限同情这个女子，要知道，现实生活充满艰险，随便走两步都硌得人生疼，今后，还有她吃的苦头呢。女人的苦头，早吃就是比晚吃合算。

唉，一辈子都被人哄着捧着宠着的概率有多高？总有人这样好运吧？真是的，什么人世呀，如此分配不均。要是现在，有一个男人，肯帮我想想这洗手间的防水事宜……

不做白日梦了，我先睡一觉，人一累，困倦就是最好的被褥，睡醒再说。

装修公司永远是这样的，队伍一撤，就不爱搭理你了，更别说都过了几个年头了。几次电话过去，叫人来看，都没有下文，7楼的王辉又笑眯眯地来找过几次，每回我都一脸尴尬，说在联系了。

有一天，他晚上来，Lolita甚至把他招呼进来，泡了一壶普洱，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闲扯了半天，他的建筑公司今年开始挣钱了，年龄也不小了，买了房，现在的女孩子，没有房，她哪里肯跟你呀。他看着我，很腼腆地笑着，一个男人，这样的时刻，是有点让人动心的。Lolita从来不愿意放过任何有房男人的，不管他婚没婚。我很觉到她搔首弄姿的殷勤，准备起身回房间。王辉说晓琳的职业很不错啊，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就搞定了。我想呀，你不介意的话，明天我让我的装修公司来两个人，帮你把洗手间弄弄好，我们就都省心了。

我当时一定笑得像花儿一样吧。

“她女儿长得可漂亮了。晓琳姐，把安薇的照片拿来看看嘛。”Lolita阴谋得逞似的看着我。

我咬牙切齿的看着脸色黑了的王辉和故作茫然不知的Lolita说：“省了吧，那是我的宝贝，不是可以随便看的。”

第二天……第N天，帮忙的事儿，一点动静都没有。

Lolita晚上倒是越回越晚，好几天甚至早上才露面，洗脸刷牙涂睫毛膏画眼影去上班。整天嘴里哼着那首《香水有毒》，我最讨厌这首歌了，一个一点志气都没有的女人，全世界男人都死光了，也不能陪他睡，他身上是别人的香水味呀。

那天我轮休，睡了个懒觉起来下去买早餐，电梯在7楼停住，看见王辉穿着睡衣在送一个头发电得像狮子王一样的年轻女孩儿，那条牛仔裙，如果不穿还没那么露骨。他大概没想到会遇上人，赶紧把头缩了回屋。

我不禁哈哈大笑，跟个似的开心不已。

在等鸡蛋肠粉的时候，忍不住跟做肠粉的小妹聊起了天气。

胃口也奇好，一大盒肠粉呼噜噜就干掉了，正要收拾，听见厨房的瓷板地上又有滴水声。我扭头就上了9楼，我是一个很容易忘记难堪的人。

还没敲门，门就开了，那个长得有点粗糙的男人，满脸是笑：“我知道你会来，不好意思，刚才，我妈妈不小心把水盆儿弄掉了。”

老太太的“脸”也是一脸歉意，弄得我倒不好意思。老太太热心，一定拉住我看看她儿子的装修。然后，一边介绍，一边把我的职业爱好统统问了个遍。换了别人，我一定逃跑或三缄其口，但，我莫名的喜欢这个好问东问西，满脸善意的老太太。她，真的有点像我外婆。只是，我已经没有外婆好多年了。

最让人惊奇的是，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极有耐心地跟着一间间屋子转悠，好脾气的模样，还泡了茶来。

我也就知道了，9楼的这个粗糙男人，是老太太的第八个孩子，叫江舸。做工程的。这不，刚装修好房子，就差厨房这一点儿了。

我笑笑，说，什么时候办喜事呢？

老太太愣了一下，笑了，说：“他买房子是想接我过来住，说云南冬天太冷了，我心脏又不好。他还是光棍一条呢。晓琳有26了吧？先生在哪里？”

我晕了一下，很不自然的笑：“去年就过30了。没有先生。我走了，家里还没有关门呢。”

老太太竟快步追到门边，提高了嗓门：“我家江舸呀，都35了，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各个工地跑，这不就把自己的大事儿给耽误了。不过，现在好了，是经理了，坐办公室，只偶尔出差。”

我逃也似的回了家，惊魂未定，想想，又不觉要笑。

一会儿，门铃响。

开门，见江舸站在门口，身边还有一个拿着工具的工人：“妈说你的洗手间漏水，就让我带个工人来看看，反正我那儿还没有完工。工人说，现在有一种新材料，一种什么胶之类的东西，糊在瓷砖缝里就可以防水了，我们试试吧。”

两个男人，就在我的洗手间折腾了一上午。不但把瓷砖缝一一涂抹一遍，还把常年有点漏水的镶在墙里的水管重新换了胶皮。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不知该干什么。他们说好了，我说谢谢。江舸的前额有一缕头发落下来，样子很滑稽，我忍不住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不用谢的。洗手间地上这两天别倒水。有问题你再告诉我。我妈妈说你很好。”

我呆站在那儿，听着他的语无伦次。

还是老太太有眼光，一看就知道我是很好的。关上门后我想：而男人，太笨，对女人的好，往往一无所知。他们喜欢漂亮、年轻、撒娇的女孩。可我从来都不是那一款。我几乎就是时尚杂志上说的坏女人：不故作，在跟男人交流时更像男人；说话做事讲原则，对自己对别人都有要求；不情绪化，不喜欢絮絮叨叨。

杂志上还说，真正的好男人才会中意这样的“坏女人”。这个说法倒是令人安慰：我只是还没有遇到好男人嘛。

退一万步，自己一个人，也不错。如果再有一个像9楼这样的邻居，知足。

值夜班的时候，如果来的患者只是一点皮外伤什么的，就比较轻松，如果听见120的急救车拉着恐怖的警报声冲进医院，我就知道，这个晚上，多半又要和死亡赛跑了。一个外科的女医生，看到的血腥、死亡太多太多，心，也就不得不坚硬起来，甚至，有点冷漠。否则，会无力面对现实。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晚上送来的，竟是7楼和9楼那两个男人，外加一个女人。

王辉浑身是血，嗷嗷直叫。他浑身酒气。依经验，这种状态的伤员，生命没什么大碍。江舸一条手臂明显已经骨折，都可以看见骨头了。头上有个大口子，往脖子里淌着血。

“现在120的那些男护士是怎么回事？连止血都做不好，这样会死人的。”我冲着那些手忙脚乱的人大吼。江舸看着我凶神恶煞的样子，艰难地笑了一下：“给你添麻烦了。”

那个女的，估计是坐在王辉的副驾驶位置上，看样子，快不行了。

他们在联系另外的白班医生，我准备给那个几乎没有了心跳的女人实施抢救。

“医生呀，你帮帮我吧，我会死的，别管那个女人了，她就是个发廊妹，不是什么好人。你先救我吧。”王辉在狂喊哭叫着。

男人说出这种话让我恶心不已。我恶狠狠地看着他，说：“你去死吧！我看你才不是什么好人。你再叫我就让护士用胶带封住你的嘴。”

“别生气，晓琳，慢慢来。”江舸疼得脸上肌肉扭曲着朝我低声提醒。

他们两人住在一间病房里，我们楼上楼下三个人，天天碰头。Lolita来看过王辉一次，知道那晚他喝了酒后去发廊接了这个女人准备回7楼，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Lolita就算来医院，也是找我。

她跟我了解江舸的情况，我说他妈妈每天一早就守在医院，你自己去打听。

几天后，晚上，我和Lolita难得凑到一起看电视。

她说她对江舸没有感觉，就把这个机会留给我了。

我笑，说，“你跟老太太说起我的安薇了？”

她看着我，非常吃惊，支吾着：“晓琳姐，我……对不起，我……”

“没什么，这是现实，我从来都不会回避的。你放心，我不会怪你什么，一个不能接受我的过去的男人，对我来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神情安定的看着电视里打打杀杀的镜头：感情的刀枪箭雨，都见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看着她：“你，慢慢经历吧！”

“晓琳姐，我觉得你对待感情，实在是太冷静，太现实了，是不是外科大夫的职业病呀？现在的男人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的。”

“呵呵！”我起身去冲果茶，用我留下的曾经的那个男人唯一的物品：一只当年他从芬兰带给我的白色瓷杯。没有扔掉它，不是为了纪念他，而是，我习惯了这只杯子，我喜欢这只杯子，跟他和曾经的爱，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端着夕阳一样金色的果茶，那淡淡的橘子味道，一点点酸一点点甜。我深吸一口气：“我当然愿意享受浪漫狂热的爱情，但我更相信根植于现实生活的感情。像江舸，他可以拒绝来自你的勾引，我想，他也是一个忠诚于现实，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吧。”

“你？”Lolita红了脸，“晓琳姐，你怎么知道？”

“外科医生的智慧而已，也算女人的一点小聪明吧。我知道你对9楼的有兴趣，在你领教了7楼之后。”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Lolita死死盯住我的脸。

7楼和9楼出院那天，老太太特意跑到门诊部来，把我拉到一旁，说，“晓琳呀，晚上来家里吃饭，一下班就来，庆祝一下，这一次可是你救了江舸一命。江舸这样记挂一个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我们家江舸呀，有眼光。还有呀，我看那个什么叫什么洛丽塔的女人，有点那个，你要小心些。”

我笑笑。

“我看你呀，太好心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能太天真的。”老太太的表情那叫一个认真。

我笑出声来。从没有人把“天真”这两个单纯傻气的字眼儿和我联系在一起的，而且还是“太天真”。

王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也说要请吃饭。我谢了，说，“不用，回去好好休息吧。”

“晓琳医生，你看我这次伤筋动骨的，有什么禁忌没有？”王辉鬼鬼祟祟的模样让人不痛快。

“有的，”我大声说，“半年不要碰女人啊！”

一句话，吓得进来问诊的一位女士惊恐万状地盯着他，像看一个怪物。

我哈哈大笑。

春末夏初，老太太要回云南去了，她说想念云南的小孙子了。

她说：“江舸也很会做饭菜，你上班那么辛苦，让他多干点活儿。”

江舸拥着我的肩膀说：“妈，您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晓琳的。”

我还不习惯别人这样亲密的举动，但看着老太太笑眯眯的眼神，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别扭地移开肩头。

有一天晚上，江舸送我下楼，我掏出钥匙正要开门，他握住我的手：“晓琳，以后，我们不用这么麻烦了。”

我笑：“我不怕麻烦。楼上楼下，很方便的。”

“不是的，我买了你最喜欢的那套烧菜没有油烟的德国原装进口炊具。”

“噢？”

“不是的，我是想说，我是想让你――嫁给我。”

“嗯？”

“带上安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