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炼字艺术

时间:2022-08-13 04:48:50

杜甫的炼字艺术

摘 要:杜甫作为开一代风气的杰出语言大师,在炼字艺术上可谓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主要可概述为三个方面:一是巧用常字,平中见奇;二是精锤细炼,一字为工;三是一字屡用,各臻其妙。

关键词:杜甫;作诗;炼字艺术

杜甫作诗精于炼字,被历代诗论家奉为典范。孙奕《履斋诗说》云:“诗人嘲弄万象,每句必须炼字,子美工巧尤多。”[1]叶梦得《石林诗话》云:“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2]又吴沆《环溪诗话》云:“大抵他人之诗工拙以篇论,杜甫之诗工拙以字论。他人之诗有篇则无对,有对则无句,有句则无字;杜甫之诗篇中则有对,对中则有句,句中则有字。”[3]每咏读杜诗,无不感叹杜甫下字之妙绝,故作文就杜诗的炼字艺术进行探析,以下主要从三个方面展开。

1 巧用常字,平中见奇

作诗之道,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才可以说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杜甫既被尊为“诗圣”,作诗常常语出惊人,但他所锤炼的惊人之语,却既不浓烈华美,又非险怪孤僻,而每每是日常生活中频繁用到的字。一般而言,愈是平常的东西,愈是难以出新,但杜甫却能凭借一支生花妙笔给这些平易之字注入新的活力,使之焕发出与众不同的生机。黄生《诗尘》云:“用字之妙无过老杜。只常用之字一经其手,便使后人再换一字不得。皆以人所常用之字,而用法与人不同,便觉有奇理,有别趣。”[4]不妨举几个杜诗里化平淡为神奇的例子。

例如,杜甫《又观打鱼》诗中有一句“屈强泥沙有时立”,“立”字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动词,但这句诗奇就奇在杜甫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立”字安放在鱼这种水中生物身上,再加上“屈强”二字作为铺垫,将大鱼挺立泥沙时之神态形容得活灵活现,可谓处困厄中而精彩犹自动人。然诗人写得出,吾恐名手画不出。与“立”字的用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见萤火》中“帘疏巧入坐人衣”的“坐”字,“萤之‘坐’与鱼之‘立’俱属非非想”。以“坐”字描摹萤火虫附着在人衣服上的景象,妙在两点:一是萤火虫的光源在尾巴处,所以一个“坐”字显得分外贴切;二是隐约透露出萤火虫落在人衣服上后似乎有些流连忘返,因而久久不愿飞走,这也给诗歌增添了格外的意趣。沈德潜《说诗语》中有云:“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5]这句话置于此处,可以说是再恰当不过了。杜甫诗句中还有许多用字可以体现他炼字艺术中奇施妙设的一面,如其《徐步》诗中“芹泥随燕嘴,花蕊上蜂须”一联,“随”字与“上”字都下得出人意料而细度之又在情理之中,可谓至平淡而实风华。其平淡在于“泥随燕嘴,蕊上蜂须”本是物得其所,最是眼前景,口头话,而风华绝妙之处胜在不曰燕衔芹泥,蜂采花蕊,而曰泥随燕嘴,蕊上蜂须,此文一逆用,顿觉奇妙无穷,感叹杜公真有化工在手。又《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中的“老夫贪佛日”与《漫成二首》(其二)中的“仰面贪看鸟”皆用了一个“贪”字,贪本非人之所宜,此却恐人之不贪,贬字褒用,饶有趣味。

2 精锤细炼,一字为工

万俊《杜诗说肤》在炼字一卷的开篇即有这样一段论述:“尝思道子之画龙也,一点睛则破壁而飞。其点睛也,则挟鳞甲以俱飞,画也而实龙也;其未点睛也,即一蚰蜒之不如,龙也而实画也,可见全体精神皆聚于此。诗之炼字,亦诗之点睛也。夫是故诗人之简练揣摩,每下一字,如千金不移,其严谨如此,即谓之作诗如作《春秋》也可。”[6]杜甫正是这样一位非常善于画龙点睛的诗人,他作诗讲究千锤百炼,往往能够在节骨眼处炼得好字,使全句甚至全诗游龙飞动,读之令人拍案叫绝。

例如,杜甫在《雨四首》(其一)中有“秋日新影”之句,写雨用‘’字何异?妙在反从日上写,日岂可?妙从影上写,影又岂可谓乎?又可谓之不乎?盖日自云穿,雨从云坠,故日下见新之影也。类似的例子还有《赠蜀僧闾丘师兄》中“豫章夹日月”之句,着一“夹”字,似睹干霄蔽日之状;《重题郑氏东亭》中“清涟曳水衣”之句,着一“曳”字,似睹藻荇交横之象,漂飘泊满纸;《不离西阁二首》中“银河倒列星”之句,着一“倒”字,似睹列宿漫空,大小毕现,若用“满”字则无此尽致;《江涨》中“高浪蹴天浮”之句,以及《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中“朝海蹴吴天”之句,皆着一“蹴”字,似睹万顷波涛,澎湃有声;《草堂》中“宾客隘村墟”之句,着一“隘”字,似睹宾客之盛,不啻孟尝三千。杜甫不仅能够借助工妙的炼字塑造出立体的画面,更能从一些举重若轻的字眼中生发出无限深意。如《雨四首》(其四)中有“繁忧不自整”之句,一个“整”字何其沉重,诗人之忧端甚多,亦似雨终日如乱丝,非诗人不愿整理,实乃不知从何整理而起,整之以诗而神苦,整之以酒而神昏,整之以坐而神闷,整之以游而神倦。今须眉渐白,亦只对人曰“繁忧不自整”,读之当真是“几欲泪下”。类似这种一字道尽沧桑的例子还有杜甫《江上》诗“行倚楼”中的“独”字,满肚牢骚,抑郁谁语,可谓以一字和盘托出。诗人行藏之际,独自踌躇,藏既不甘,行又难必,无限心事,他人不能知,故独自徘徊,倚楼而不能自已。一个“独”字老极淡极,使人可思可味也。此属意匠经营之巧,非出自胸臆而何?由此可见“作诗本乎情景”,要锤炼出足以振聋发聩的好字、好句、好诗,最根本的还在于作者胸中有丘壑,眼底有性情,方能妙手得之,用事天然。

3 一字屡用,各臻其妙

杜甫的炼字才能不但表现在巧用常字,也不仅仅表现在一字为工,同时还表现在对同一个字的多种用法上。关于杜诗中“一字屡用”的现象,不少诗话中都有所提及,但在谈到这个问题时常常是一带而过,未曾细究同一字在不同诗句中的不同含义,如黄彻《?溪诗话》:“杜诗有用一字凡数十处不易者,如‘缘江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长流’,‘杖藜俯沙渚’,‘此邦俯要冲’,‘四顾俯层巅’,‘旄头俯涧e’,‘层台俯风渚’,‘游目俯大江’, ‘江槛俯鸳鸯’。其余一字屡用若此类甚多,不能具述。”[7]范温《潜溪诗眼》:“工部又有所喜用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两三人’,‘吹面受和风’,‘轻燕受风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喜‘轻燕受风斜’,以谓燕迎风低飞,乍前乍却,非‘受’字不能形容也。至于‘能事不受相促迫’,‘莫受二毛侵’,虽不及前句警策,要自稳惬尔。”[1]黄生《诗尘》:“用字之妙无过老杜……又惯用‘兼’字、‘受’字、‘带’字、‘赴’字、‘报’字、‘破’字、‘封’字、‘送’字、‘动’字,无不入妙。宜就其全集摘出之。”[4]又或者是就作者主观上找原因,没有从诗句本身入手,如葛立方《韵语阳秋》:“老杜寄身于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诗》云:‘步运娲悍纾村村自花柳。’《遣怀诗》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滕王亭子》云:‘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言人情对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2]曾季狸《艇斋诗话》:“老杜诗中喜用‘秦’字,予尝考之,凡押‘秦’字韵者十七八。‘韦贤初相汉,范叔已归秦’……‘比来相国兼安蜀,归赴朝廷已入秦’。盖老杜秦人也,故喜言秦。”[7]薛雪《一瓢诗话》:“老杜善用‘自’字,如‘村村自花柳’‘花柳自无私’‘寒城菊自花’‘故园花自发’‘风月自清夜’‘虚阁自松声’之类,下一‘自’字,便觉其寄身离乱,感时伤事之情,掬出纸上。不独此也,凡字经老杜笔底,各有妙处。”[5]有感于上述情况,我认为针对杜诗同一个字在不同诗句中的相异内涵进行赏析有其必要。

如“落”字,“文章落上台”,自上而颁故曰“落”,颂圣也;“多病秋风落”惟秋极高故曰“落”,因时也;(下转第页)(上接第页)“水落鱼龙夜”,水落于秋日是“消”;“伴月落城边”,月落城边是“垂”;“山虚风落石”,石落山崖是“坠”;“星落花姑渚”,星落水面是“映”;“骤雨落河鱼”,雨落河鱼是“潜”;“蓝水远从千涧落”,瀑布自山涧而落是“来”。又如“深”字,“云深黑水遥”云暗曰深;“一寄塞垣深”,塞远曰深;“雨荒深苑菊”苑满曰深;“翠柏深留影”影密曰深;“深凭送此生”,全全寄托曰深;“即遣花开深造次”,春色甚急曰深“龙虎新军深驻辇”,军队长驻曰深。又如“通”字,“关河霜雪清”,霜雪之寒曰清;“天清木叶闻”,天之静曰清;“沙乱雪山清”,雪山之明曰清;“侍立小童清”,小童之秀曰清;“投壶散帙有余清”,度日之闲曰清。又如,“冠冕通南极”,“通”意为远极;“宫阙通群帝”“通”意为高极;“花萼夹城通御气”,“通”意为盛极;“月山寒通雪山白”“通”意为光极;“帘户每宜通乳燕”,于“通”字可想其自得之趣;“楚岸通秋屐”,于“通”字可知其相会之难。再如,“宫云去殿低”,是以“低”而见宫阙之高大;“日月低秦树”,是以“低”而喻帝业之光昌;“乱云低薄暮”,是以“低”而写黄昏之景象。似此等移宫换羽之字,可谓各臻其妙,皆以绿珠百斛始换得来。

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曾说特别重视语言是中国文学传统上的特长,这一点在杜甫的诗歌创作中表现尤然,所谓“为人性僻耽佳句, 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也。这种渴求完美的艺术追求激励他一生作诗精益求精, 语人之所未语, 语人之所不能语,终于达到了古典诗歌炼字艺术的高峰,为后世所标榜。

参考文献:

[1] 赵永纪.古代诗话精要[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9:447,444.

[2] 何文焕(清).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420-421,484.

[3] 吴文治.宋诗话全编(第四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4340页.

[4] 朱弁,等(宋).皖人诗话八种[M].合肥:黄山书社,1995:85.

[5] 叶燮(清),薛雪(清),沈德潜(清).原诗 一瓢诗话 说诗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241,141.

[6] 万俊(清).杜诗说肤[M].瘦竹山房木活字本,1819:60.

[7] 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381,283.

[8] 萧涤非.杜甫全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9] 周采泉.杜集书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0]郑庆笃,焦裕银,张忠纲,冯建国.杜集书目提要[M].济南:齐鲁书社,1986.

作者简介:金琛,上海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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