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隐喻

时间:2022-08-12 09:28:17

疾病所带来的缺陷就像贫穷,就像所有弱势群体,在人类历史上被长久地曲解、漠视、排斥、歧视。疾病所隐喻的,远远超出医学范畴。

病人蹲在角落里,撑着黑伞,不吃不喝。有一天,医生电撑着黑伞蹲在那里,病人问,你也是蘑菇吗?医生点点头,告诉他,蘑菇也可以走动,可以吃喝。这是一个流传甚广的笑话。其实它很严肃。现在凭着这本《错把妻子当帽子》(中信出版社2010年6月版),你完全可以认为那个医生就是奥利弗・萨克斯。

他偷听专家讲的数字,发现那是个质数,下次就带着数学书和他们交谈,用十位质数让他们认可,加入他们的专家论坛一一微笑不语,只报出数字,慢慢咂摸,犹如品酒。

他欣赏弱智少女在花园里安详如圣母的侧影,记下她说的诗句,每次想到她都仿佛能领受圣光温暖。

他用文学的笔调记录神经失序患者的病状,把妻子当帽子的皮博士,突然回到印度故乡的六十岁老妪……这位神经病学专家似乎不急于治疗,反而,时刻不忘欣赏病态。他和所有医生一样,确诊病人失去了什么,有什么样的能力缺陷,这些是写在病例上的。然后,他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带着温暖的情意,记下病人们如何因病得福,罕见而离奇的才华、记忆、举动……好像上帝突然打开一扇秘门,让我们看到,头脑的深处有太多神秘的黑洞。

因为药物作用,患者会突然记起半个世纪前的歌曲、环境甚至诗歌,怀旧之情让她难舍,甚至感谢这种病。这或许能证明“遗忘”只是假想?记忆永远停顿在1g45年的逆行性失忆症又似乎在说,“记忆”就是自我?曾经杀人的记忆失而复得,又是何等恐怖?灵肉分离的女士让人怜惜的同时,又不得不赞叹她重拾生活的勇气。这些故事让人惊叹,再伟火的戏剧家也无法虚构。

不禁让人想到,19世纪的读者第一次读到弗洛伊德,患者的症状木身就像离奇的小说。只不过,弗洛伊德更迫切地推导出自己的理论,所有案例都好比是开天辟地时的工具。弗洛伊德的个人情绪并不能完整呈现。到了20世纪末,萨克斯记下神经疾病患者的症状,也像小说,却更温暖、更诙谐,我们看得到医者本人从患者那里获得爱的启示。我想,这不只是医学的递进,更像是人性的进步。

在萨克斯博士的医学观察之上,体现出一种诗意的人道主义关怀。面对病症,人们多少会带着憎恶、躲避的偏见,治病永远是不快乐的事。而对于神经病、弱智天才、情绪亢奋等患者,世人更是很难放下平和的心,去发现被“缺陷”掩盖的“美好”。只有病人的至亲挚爱之人,才愿意接受病,才能够看到依然存在的人性之美,甚至是极端放大了的善良和智慧。萨克斯博士也像是这些病人的知音,他是走出诊所的侦探型医学专家,时常走进患者的生活里,发现一幕幕动人的场景。他不只是冷漠的观察者,例行公事的治疗者,更是病的体谅者。

在看这本书的时候,我的父亲已进入阿兹海默症的中期。我也时常用蘑菇定理去揣摩他的行为规律,用萨克斯的观察法去体谅他的欢乐,跟上他断裂而跳跃的记忆,容忍智力和空间感的丧失……萨克斯的书让我明白,人类在有所缺陷的时候,一定也会有所获得。这是被屡次验证的得失平衡。

再放大了去想,疾病所带来的缺陷就像贫穷,就像所有弱势群体,在人类历史上被长久地曲解、漠视、排斥、歧视。疾病所隐喻的,远远超出医学范畴。萨克斯的书,最起码的,能让我们发现大脑的神奇超乎想象,发现疾病在吞噬某种能力的同时,也会放大某些人性的细节,而更深远地去解读,我们会反思“正常人’和“异常人”的定义是否狭隘?对“疾病”的惯有态度、定义乃至治疗思路是否道德?看到某些患者因病得福,你会不会反而很羡慕?

而且,或许是最重要的一点,萨克斯博士天生是个乐观幽默的人。在对待疾病的时候,幽默将令我们获得意想不到的惊喜。他的幽默是基于对大脑器质的熟稔、对现有理论的认可,但决没有像高级知识分子那样掉书袋,只求自我沉醉。大脑及其神秘,被这位感性的博士演绎为童话里才有的仙境,充满了音乐、诗歌、数学和绘画,仿佛小径分叉的花同,每一次急转弯都会有惊喜,每一个尽头都会有暗门开启……因为有爱,故事才会变美好,病人也不需要廉价的怜悯。萨克斯提供了一种有爱的榜样,不仅医学界人士,所有人都将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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