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

作者：袁芜

第一次看到小张时我差点就笑出了声音，只是出于起码的礼貌我才竭力地控制住了。我知道不能给人当面难堪。

那天上午，我正人模人样地坐在电脑前起草上半年的思想政治工作总结时，汪科长进来了。汪科长指着他身后的青年人对我说：老朱，这是新来的小张，大学生，今后你要多帮助他。我一看，哈哈，简直就是三等残疾嘛：一米六的个头，胖得像馒头，特别是那夸张的五官，跟他的身材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我把已经张大的嘴赶紧关小，笑哈哈地握着他的肉乎乎双手，装作极为谦虚的样儿说着违心话。其实我心里在想：就这样的角色儿你不教他还真的不行。

一次，汪科长让小张起草创建工作计划。这是小张进厂后第一次写材料，心里没底的他诚慌诚恐地找到了我。我不屑地告诉他：今后你不管写什么材料都只要记住一条，凡是领导修改过的地方，你都要非常诚恳地点头称是，最好再添上一句领导就是领导，这一改动顿时筚然生辉。我吐着烟圈，不无得意地告诫他：千万记住，最忌讳就是一看到领导修改的地方就沉不住气，哪怕领导修改得狗屁不通，哪怕是错别字，哪怕改得水平连小学生都不如，你也得装作茅塞顿开的样儿恭维他几句，装作很受教育很长知识的样儿。只要做到这一点，今后你不管什么材料都敢写都会写都能写，都不会有问题都不会挨批评了。小张眨着双眼望着我，不解地问：那、那不是唬弄领导吗？我得意一笑：你认为写得好领导就满意呀？错！你越下功夫写得越好领导越是恼火，你让领导没机会表现嘛！你就是能写好也要故意写几句有明显语法错误或者出现几个错别字，也要给领导大笔一挥的修改机会，不然能显示领导有水9平吗？经我这一说，小张似懂非懂傻瓜一样地认真点了点头。

我真正喜欢小张，还是在后来的日子里看到他这人特别地听话，特别地温顺，特别地理解人。你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一副认真在听的样儿。而且他时不时地还恭维我两句，甚至喊我朱老师。这让我特满足特有成就感。

一段时间后，我教他的就不仅是工作上的事了，就连我这么多年在机关悟出的经验也毫不保留地全部交给了他。譬如领导讲话时，你一定要装作全神贯注样子，最好手里要捧个本子，不管你在本子上写什么，哪怕你在写骂他无能的话都无所谓，但你一定要写，而且边写边抬头看他，那眼神一定要流露出无比真诚无比崇拜无比当真的神色。譬如领导交给你任务时，哪怕是很简单的事，你首先要一口答应，然后装作有困难的样儿。如果这时领导问，你就一定要想办法强调这件事要出色地完成是有一定的难度，千万不要轻易地拍胸口表态，那样显示不出你的重要和能力，而且事情干完了也不会给领导留下什么印象。

譬如领导找你谈话时，你要一副谦恭的样儿，而且要掌握好尺度，既不能点头哈腰，也不要很随意很放松，要让领导感受到你很尊重他却并不媚骨。譬如跟领导一起外出，你一定要先下车为领导拉开车门，最好面带微笑，当领导同别人握手问候时，你要想办法不失时机地多喊几声他的官称，千万注意，哪怕这个领导是副职，你也不能带副字，你要为他拿包为他倒水为他拉门为他关门，这样，领导脸上有光才会高兴。譬如你想偷懒，也要掌握技巧，领导在时不要看报刊，不要喝水不要抽烟更不要闲聊，要装作事情干不完的样儿，领导不在时，你可以到厕所多呆一会多去几次，哪怕口袋揣张报纸也没关系……

我同小张说这些时，他总是咪着双眼微笑点头不语。有时他还拍着我的肩膀，一副无比佩服的表情。这让我很受用，恨不得把十多年机关工作经验全部教给他。

这年年底，汪科长因年龄问题要退休。这让我终于看到了被提拔的希望。机关十多年呆下来了，我整天夹着尾巴做人，该说的不敢说，该做的不敢做，孙子般地对谁都低三下四，我他妈的容易吗？我这么做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那些天，心情特别好的我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科里就三个人：汪科长、小张和我。小张才出道，说不客气话，他是我的学生。现在就是轮，也该轮到我了。心情一高兴，说话也开始有变化了。我对小张说：过去我对你说的那些，你不要当真，我这人特平民，你完全可以放开手脚干，遇到被上面挨批评的事，由我顶着，你只管干，不要缩手缩脚。小张听了，还是那么咪着双眼微笑。

我心想，你笑吧，等到任命下来了，我自有让你不笑的办法。

可、可我做梦都没想到，最后被任命为科长的竟然是小张！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大脑一片空白，嘴张得老大，好半天都没有了意识。我觉得那是自己一辈子最窝囊最尴尬最失败最耻辱的一天！

我一连好几天都没办法振作起来。

小张微笑着走过来。他拍着我的肩膀不无感慨地说：老朱啊，非常感谢你教我的那套经验。你确实很老道经验也很丰富。可你知道吗？你所说的那些考验都只适合当干事，不适合当领导。

望着其貌不扬却无比得意的小张，我哪还有笑话他的资本哟？我站起来连说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