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电影:意义和无意义间的舞蹈

时间:2022-08-05 08:51:29

实验电影:意义和无意义间的舞蹈

林绮珊:实验电影的特质百家齐放,不仅现有所看到的,更包含目前仍在实验的。但就您个人而言,怎么样才称之为实验电影?

林泰州:我认为实验电影是,在有或没有意义或碎乱的事物中找出意义或是趣味的影像活动,或藉由另一种影像书写的方式表达个人想法、梦境与潜意识可能的活动,这活动有必要带领观众进入一个例外与解放的视境感,他可以不管体制、道德,美感与理智的,是不同于主流媒体惯有的观赏经验与做法。但其实我不太喜欢以“实验电影”一词来说明这类别的电影,因为这类创作慢慢变得多样复杂,而“实验”一词也因时代变化渐渐难以统一归类这种影片,这些影片或许不再背负之前“先锋”、“超越”或“创新”的必然使命,或许不再像达达主义搞革命或破坏颠覆自居了,而以一种像是以电影作画、写诗、写日记或为视觉音乐作谱的方式,或结合动画、纪录或数位技术的复合影像,时至今日“实验”变得像是另一种创作的流派、标签与识别的称呼,它是一种视觉的信念,它或许不必要去“实验”出什么,或看到什么“实验”,因为我们永远看不到最精彩的“创作实验过程”而只有“创作实验结果”,这是实验电影的尴尬与难题,也容易被人误解。所以或许,个人认为以“影片艺术”(Film Art)或是“电影诗”(Film Poetry)来说也许更为贴切吧。回到问题,如果要以一两句话回答什么是实验电影,我会认为实验电影是追寻、发现、反动或解放的电影,是内向而又开放的电影,也是艺术家面对景框自设困境的电影。

林绮珊:好的实验电影有何特色?

林泰州:什么是好的实验电影?我想每个人答案不一,像每年上课都会有学生问我什么是好的电影,有许多人说只要能让他“感动”的就是好电影,但我认为仅止于“感动”与“催泪”并非评价好坏唯一标准,要注意有许多被人列为经典电影或艺术品不见得能够让人感动,像一般公认的实验或地下电影经典《蛾光》、《鼹鼠》、《圣山》、《石榴的颜色》、《花园》与《番茄酱皇帝》,像是杜尚的经典作品《尿壶》都是啊,好的电影不见得是愉悦的或具有美感的,我想凡是观影过程能让人感到震撼、恶心、刺痛、反思、开发出新观念的都值得我们注意讨论。我个人认为优秀的实验创作必须展现出意志,热情、可能性与个性,以及影像掌握该有的实力与高度,还有如何捕抓瞬间灵光,展现难以言说之抽象或暧昧感受的影像能力,藉此能力展现幻术与奇特的美感。一部实验影片至少要有一个画面或段落的处理是难以超越或令人难忘的或他人不敢为之的,或撞击出另类的观念作法,或刺痛观众眼球与心灵,让观众有不同解读的可能。举例像是实验电影经典《安达鲁之犬》的开场画面,一把刀片划过女人眼球,这影像带给许多观众无法抹灭的印象或伤害,让观众反思“创作”与“观影”这件事是建立在残酷与牺牲上,它不是愉悦的,也不具美感,影像极具敌意与挑战,就像杜尚的现成物《尿壶》摆在博物馆一样,颠覆了观众既有的视觉经验。再举另一种实验电影《蛾光》,导演布雷卡基克不用摄影机也可以创作电影,他把昆虫的翅膀直接贴在电影胶卷去曝光印片,放映时造成一种幻象律动的视觉奇观,他的特色是他自己的,别人无法取代,所以或许好的实验电影不该有共同的特色,也无法归纳出一致的公式与特色,他只有自己独有的特色。

林绮珊:如果说,实验电影的创造往往出自于导演的突发奇想和乍现灵光,又该如何分辨一部实验电影的好坏?

林泰州:像刚刚提到的《安达鲁之犬》,导演布纽尔与达利拍这片子时没有具体剧本,只根据两人开拍前几天各自的梦境讨论拼凑而成。像大卫林区的《内陆帝国》也是没有具体剧本就拍摄,或许他们想捕抓那种潜意识的、无秩序的、非理性的、不可言说的神秘灵光,这种创作企图摧毁文字剧本理性主控的拍摄导向,这可撞击出偶发惊喜自有其迷人之处,但随机游走也可能费时而毫无所获的危险,但不是所有的实验导演都是如此,像是导演玛雅黛伦拍摄《下午的网》拍摄前就有明确的剧本与分镜表,虽然她拍摄的还是关于潜意识与梦境,可是她有先经过思考步骤再拍摄。或许任何方法的创作无法严格区分好坏,我认为我欣赏的电影在别人眼中可能是垃圾,反之亦然。但若一定要我给个说法,我个人会认为一部好的实验电影必须显示自己的个性,要具有视觉冲击的活力与令人难忘的议题,以及带给我无限解读与想像的愉悦,引领我进入一个迷惑般忘我的旅程,并让我在观影过程中大叫出;“他怎么会想出来可以这么做的?”那种电影。像是天野天街的《遥远之光》与伊藤高志的《雷声》都让我有这股强烈的感受,并深深撞击到我的心灵,让我难忘并且失眠。我比较不喜欢似曾相见的、具有普遍性与同质性高的实验电影,但必须提醒这是我个人的偏见。

林绮珊:所谓导演拍摄实验电影的“内在之目标”,又该如何在产生化学变化后(实验过程),幻化成一部好的实验电影(结果,作品)?

林泰州:这问题我只能以自己自身的创作经验回答,像我拍摄《献给自己的作品》时,那年一放暑假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也许是教学讲太多话让我只想沉默,我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封闭起来,一个人面对自己像自囚般,把一切放空,就在那时我闻到我曾拍过的胶卷散发出一股霉味,那发酸的窒息感受一直徘回不去,像幽灵般催化着我的嗅觉与记忆,我把发霉的影片放在一台16mm电影放映机中放映出来,可能是发霉影片片基扭曲的关系,放映过程相当不顺,出现如跳针般的影像,突然放映机卡住冒烟而使胶卷烧了起来,而声带卡住产生变形如切割保丽龙般的刺耳声响,就在那此我惊讶看见放影机放映出侵蚀片基与燃烧影像的画面,那死亡般焚烧画面有种奇异而变形的美感,却同时让我产生鸡皮疙瘩的恐惧感受,而那魔幻般的影像相当短暂就结束了,但却盘据在我心中久久不去,我无法忘记那突来的闪电影像所带给我的震’撼,然后我简略的以文字写下这感受后,我想把我刚刚发生的感受与过程用影像纪录下来,我清楚知道要拍摄的是关于我自己,时间与发酸记忆的影片,然后我像是有清楚目标般的拍摄出来,这是不小心的化学变化,却启发我的创作构思,引领我依照这构思做下去。

林绮珊:前国家电影资料馆馆长黄建业在第二十四届金穗奖评审感言中指出:“国内大部分实验创作者缺乏真正的实验精神。”所谓的实验精神,除了在知识层面上,须拥有实验电影知识与历史,以及美术与其他前卫戏剧与先锋艺术的理论知识与素养,还有什么?

林泰州:的确是有许多影片缺乏实验精神,甚至缺乏实验创作该具备的影像实力与高度,但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国内的实验电影创作者缺乏实验精神,因为他们缺乏国外作品观摩来打开眼界,你要看看我们的影像环境根本不重视甚至忽略这一块。我在一九九六年英国留学时每周去电影院看片,有时放剧情片前会先放映一两部实验短片,Channel Four电视台也常在两个带状节目间的空档播放实验短片,每一季的午夜时间会安排Underground Film节目放映,英国的电影中心会出版实验电影DVD与举 办专门的实验电影节,并出版专刊论述,不像台湾公共电视与电影院、只重视纪录片与剧情片,其他实验与另类电影几乎不存在,因为票房与收视率考量下,非主流的影像展演就此牺牲了,但庆幸的是现在有网际网路,你只要打上关键字Experimental Film,你可以在网路上看见许多实验短片与讨论。

除了环境外,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有欣赏的素养,我们的美术教育大多从小教导我们去看写实与具体的东西,像是沙龙绘画美美工整的图画,很少带领我们去看抽象、诗意与难以言说的观念领域,我们习惯于画所见而非所梦,因此许多时候一般观众的眼睛只能阅读表象,他们难以看见或主动探索影像背后传达的概念,所以我们的美育欣赏与创作层次难以提升,许多人无法欣赏现代艺术与实验电影,这是需要时间学习的,像这十几年来我们看见美术界有在努力,出版许多引导欣赏的书像是《如何看现代艺术》或是《如何看抽象画》,或早在二十年前台北市立美术馆就开始推动当代与多元艺术展览,许多专家导览与出版书籍的论述开启了我学生时代学习的视野,我认为这样的学习进程帮助我实践实验电影,当然这非唯一路径,也可以从文学或戏剧的感染中切入,如果没有类似素养就拍实验片,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没有其他艺术养分与经验而拍,我发现这样的影像容易呈现薄弱苍白,其创作缺乏灵魂与觉醒,大多只会拷贝时下MV或仰赖特效手法拼凑而成的影像,看不到自己以及创作诚意,也讲不出创作道理,这是我在教学与评审经验中看到许多学生拍摄所感受到的。还有其它像是捕抓闪电般的诗意灵光与潜意识般感受的能力,那如何将这易逝的抽象感受具体转化为影像的能力也必须具备。还有,要有实验精神必须要有点反叛的血液,个性太顺从太拘谨太乖太立正站好的,或许不该从事实验创作。

林绮珊:台湾的实验电影导演大多关注哪些题材?这跟台湾的环境和时代又有什么关系?

林泰州:大多是个人潜意识、梦境与记忆题材居多,也有关心环境、存在、移民、生命、宗教、女性、家庭事件的议题。令人印象深刻像是陈宏一《在硬与凹之间穿插NO.3阳萎》以电影质疑电影比赛机制与创作本身,还有锺孟宏《庆典》与《逃亡》街头抗争画面与台湾威权政治对海外华人的心理影响,还有林俊泓《自然》藉电影反思即将淘汰的储存媒体与身体关系。这些反抗威权与思考媒体的实验片在解严后大量出现,与当时街头反对运动与媒体变革都有关系,即使是潜意识与个人梦境的实验,那影像看似与社会环境无关,但我相信那绝对与艺术家对当时创作条件或生存现象的心理投射有关,我不认为他们就不关心,我相信会去动手拍摄实验电影的人都是对生命有热情或生活敏感的,他们绝对不是树木,我认为与时代环境多少有关。

林绮珊:至今的台湾实验电影作品中,是否具有划时代的代表性佳作?

林泰州:个人认为不可忽视的佳作有:高重黎《浮生》、吕欣苍《时间》、周《惊》、张照堂《人在路上》、赖丰奇《浮萍》与《蜉蝣》、萧雅全《关于阳光关于水关于腐烂》与《杠在那儿》、陈宏一《在硬与凹之间穿插NO.3阳萎》,锺孟宏《庆典》与《逃亡》、林俊泓《小孩涂鸦生活照》、叶斯光《吃饭》、吴米森《梵谷的耳朵》。我个人偏好有探讨议题的实验片,多过于纯视觉音乐的实验,因为纯视觉实验容易流于视觉刺激与自溺层次,当然我还是肯定有视觉实验的佳作,像是符昌锋《终风》。以今天数位多变的时代来看这些老片,或许有些片已不够“实验”了,但我必须提醒要回到那个时代氛围看他们那时做出了什么,难得的是在台湾时期有些片子隐约透露出无政府或潜意识般的反动味道,像是吕欣苍《时间》与高重黎《浮生》,这是不容易的。还有像赖丰奇与吴米森留学美国学习实验电影,把美国实验电影创作脉络延续并开发出新意,也带给台湾本土创作者不少刺激。另外很特别的就是萧雅全与叶斯光,他们的实验电影摆脱纯视觉图像,采用具体的演员、场景与叙事来贯穿全片作为实验的隐喻与叙述体。林俊泓的实验短片也很特别,他常以最限制的时间篇幅结构出一个具个人影像逻辑的东西。但很可惜的是这些导演多转而拍摄广告或剧情片,没有再持续创作纯粹的实验电影,林俊泓这一阵子也没看到新作,高重黎也转而创作实验装置,而我也难以完全继续拍摄实验片而跨界去拍纪录片与剧情片,每个人的理由不同,在台湾能长期持续针对银幕而拍摄的实验电影真的是几乎快绝种了,反而是在美术空间越来越多结合装置的数位实验与录影艺术所取代了。

林绮珊:就“用电影传达理念”、“反映社会”、“发出某些声音”等目的,为何不使用更能让观众产生共鸣的方法与管道,反而选择实验电影来建构和阐述?

林泰州:实验电影不见得就没有观众共鸣啊,像实验电影《下午的网》当时在美国艺术电影院连续放映半年的纪录,但相较于主流电影的确是较难引发。主流电影最努力想做到的是让多数观众产生共鸣,但主流电影用那么多力气强调故事与宣传,用那么讨喜的明星与音乐,都有完全引发观众共鸣吗?其实也不见得,有的票房真的很差。有在创作的人都知道观众其实是很刁钻很难讨好的,不管用什么手段或公式没人知道怎样可以引发他们共鸣,过去经验也不一定能复制成功。所以就我来说,我要是拍个人电影就不会去考虑那么多,即使我拍公共电视的影片也曾被提醒有收视率压力,但我也应声点头后就不管那么多了,尤其是拍摄当下你只能想着创作的事,但我想当影片完成要放映时,任谁都会在乎会有多少观众进场的,谁都会在乎的,但这是选择,有得就有失。或许卖盐酥鸡会比拍实验电影获得的共鸣更多,但可惜的是我不会调味。

林绮珊看过您的《献给自己的作品》,也发现有一些导演用实验电影纪录下关于自己的一些东西(如回忆、期许,看法等自传性的叙述),这样的现象是否说明,相较具体的事件、故事过程,导演更想用影像抓住这之中的感觉?然而,导演将这样自身隐私、隐晦的部分展现给众人观看的理由又是什么?

林泰州有一种创作是自我暴露与斗争,藉由创作挖出自己心中的秘密,毫无保留的隐私,像割开过去伤口展现给大家看一样,那是很痛的创作过程,因为你必须透过创作毫无保留的伤害自己。不同于自拍,自拍只要坦露自己面孔与身体,但自我暴露的“私电影”要拍摄到自己的灵魂与心灵,但要让心中完全坦诚是非常不容易的,是需要勇气的,是对自己残酷,但这也是这种创作最迷人的地方,就像邱妙津的“私小说”《蒙马特遗书》或南戈尔丁(NanGoldin)的“私摄影”一样,自我揭露的极端真实是独特而无法取代的,他像是自己透过创作与自己对话,也藉创作纪录了自己的经历与成长,是藉创作自我升华与洗涤的方式。我的《给自己的作品》拍摄当时,也想藉由 电影探讨“究竟影像是否能拍到人心中的真实景观”,我也常以此问题问我的学生,但所获得的答案不一,我就出了一个作业,要他们回去拍自己掉眼泪样子,不准用泪液喔,务必发自真诚,如果办不到就宁可不拍,也不要为了作业强逼自己掉泪,之后收回来的作业讨论,相信能拍到自己真实情感的还是占多数,也有人不够勇敢放弃这个练习,所以如果我这片子能让人反思影像之真诚并让观者检视自身的成长,我想就够了。

林绮珊:就您自身而言,它(实验电影)的目标观众在心中是很个人主义的认为“看得懂的就看得懂,看不懂的就看不懂”吗?还是有其他的用意呢?

林泰州:我曾经听过蔡明亮导演演讲,他说有观众看了他的电影,看不懂但是有感受。反之,那观众看了―部清楚易懂的电影,却没有任何感受。如此说来,有获得感受比看不看得隆或许来得重要。我们都有接触过其他艺术的机会,像听巴哈音乐或阅读艾略特的诗句,这些抽象或难以言说的艺术形式不是靠理性可以全然分析的,它有难以言说的韵味,接触后会有一股力量在我们心中徘回流转久久不已。实验电影就像是视觉音乐般,如果有幸能接受到作品所带给我们的频率,我想就开启了欣赏的第一步。

林绮珊:如果一个人的电影知识与学养背景不足,是否有引导它看实验电影的方法或态度呢?

林泰州:我想身为观众就试着先感受吧就像看一张抽象绘画或装置艺术,你必须对任何艺术深感好奇,这种好奇是可以慢慢超越一切艺术知识与学养背景之不足的,亲近艺术并不一定要追随艺评家所诠释的那么艰涩那么难懂的那一套,有时那更使我们远离艺术。艺术创作是要沟通而不该变成障碍的。像是有次,我一个朋友带两个小孩来学校找我刚好我的录放影机正在转录一部实验电影,那两个小孩一个是幼稚园大班另一个才刚上小班,就坐下来好奇地看着电视屏幕,那画面刚好出现以单格拍摄方式让许多小石头活生生动起来的画面,结果小班小孩惊讶地对我说:“哇,石头竟然会动,真是有趣。”但另一位大班小孩只坐了一会儿就非常不奈,拉着我朋友的手说那片子好无聊,想要离开,我朋友笑着对着我说,他已经看过许多美国卡通与《侏罗纪公园》了,所以他觉得那画面不够刺激了。这两个小孩观看事物已明显不同,一个是已经看太多而无法接受其他影像,另一个就像是纯真之眼般对眼前事物深感好奇,没受过太多影像污染,然后他就“看见了”。或许我们该学着打开我们的眼睛,就像许多画家一样,他们欣赏儿童纯真质扑的绘画美感,他们学习儿童想追回最原始纯真的东西,那是最难得的,而欣赏实验电影有时是需要解放自己的眼睛来欣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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