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副所长:“在这个地方,每一寸生存空间 都需要去争取、去挣扎”

我1992年从司法学校狱政管理专业毕业，在监狱工作了8年，后来因为家庭原因调到看守所，从一个普通狱警做到现在的看守所副所长，每年管理的犯人大概一千多人次，20年下来，应该有好几万了。

监狱属于司法系统，看守所属于公安系统，但就监管工作而言，内容是一样的―就两件事，巡视和管教。我现在每周工作6天，白班夜班一天隔一天上，主要的工作就是巡视监区，以及定期与在押人员谈话，教育他们，了解他们的动态。

在监室里，除非特殊情况，在押人员是不能随意走动的。没有劳动的时候，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读书看报。看守所的图书室每周开放一天，每人每次可以借两本书。最受欢迎的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和一本《张啸林大传》，封面都翻烂了。

其实，我们工作的一切都是围绕“安全”展开。设置图书室，既是为了方便在押人员学习，也是给他们找点消遣，让他们不去闹事。在这个地方，每一寸生存空间、每一点资源都需要去争取、去挣扎，这是矛盾的焦点。所有人一个标准，不许搞特殊，才能避免冲突。

对我们来说，你的监室里不能出现任何安全问题，不能出现打架，不能出现逃跑，也不能出现自杀、自残。为了杜绝自杀现象，监室里禁止穿系鞋带的鞋，禁止系腰带。家属带来的裤子，裤腰必须是松紧带，衣服上不能有金属扣。我们监室里的水池也是特制的，比一般的低很多，角是圆的，都是为了安全考虑。

长指甲、长头发也属于违禁品，指甲可以划伤人，长头发可能成为自杀工具，有些怪异的发型还可能引起冲突。我们每个民警都配了指甲剪，每一间管教室也都有剃头发的推刀，谈话的时候先把不合规定的头发和指甲剪掉。不过现在讲究人性化了，不给他们剃光，留一点头发，这样压抑感就一下子减少了。

还有一些人可能会使用药物自杀或伤害别人。为了避免这一点，每个人收押的时候都有一个医疗档案，看守所有专门的医生，每天两次巡诊，推着流动服务车，药片当场见服，不能留在身上。

以上说的这些都是“治标”的手段，真正“治本”的办法是有效调节在押人员的心理状况，这是管教工作的重中之重。我总结，最容易产生自杀和暴力倾向的有三类人，第一类是职务犯罪分子，从国家公务人员甚至领导干部一下成为阶下囚，他心理上接受不了。第二，有些人罪刑很重，也会有想法。更常见的是家庭发生变故。

针对第三类情况，我们以前曾经搞过一段时间“特优会见”，一对夫妻每个月可以在一起待上24或者48小时，维持感情。但是出现了很多问题，第一没有法律依据，第二不能监控，安全得不到保障，第三，怀孕了怎么办？尤其女犯，怀孕了就不能继续关押。后来这个制度就停止了。

2012年有一个犯人，原来夫妻感情很不错，入狱后老婆突然提出离婚，他感觉不能接受，把牙刷柄磨尖了在里面割腕，但是被我们发现了，没成功，也不可能让你成功。为什么？我们的监控发挥了很好的作用，为什么规定晚上必须头朝过道一侧睡觉？因为可以看到你痛苦的表情。你生病也能看到，你想做坏事也都能看到。另外，监室里也是布置了一些力量的。

我们有一个“重大安全风险人员”评估机制，分三级，有自杀、自伤、自残、打架或逃狱倾向的属于“一级重大安全风险人员”；已经或即将被判重刑（无期徒刑或死刑、死缓），或者情绪波动很大的，被列入二级；患有重大疾病、传染病的属于三级。被列入这个名单的人，民警都会在他身边悄悄安插“耳目”。

一个重点监管人员身边一般安排两个“耳目”，床位安排在他的两侧，所以也叫“夹控人”。一旦被监督的人有什么异常举动，或者身体、心理上出现什么状况，“耳目”会立刻通知我们。通知的途径有很多，可以通过民警谈话，可以主动汇报思想，还可以写下来放进投诉信箱。每个监室还有警报系统，如果有人争吵或者打架，一按按钮，民警就会过来处理。

但利用“耳目”的前提是没有“牢头狱霸”。监狱小说中最常出现的牢头狱霸形象，是最危险的、危害最大的，也是我们最担心的。我们出台了打击牢头狱霸的10项规定，其中一项就是体表检查。为防止“老人”欺负“新人”，新进人员必须每天脱下衣服接受检查，看身上有没有外伤、有没有被打，其他在押人员每周一次。这是一种警示，也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干了这么多年管教工作，什么最难？与人相处最难，做人的思想工作最难。其实这里所有的工作都是一场心理博弈。

首先必须要负责任，让他对你产生信任。比如有人检举揭发、戴罪立功，你第一要保密，第二要一查到底，哪个单位在查、进度如何，都要告诉他，对他负责。

我有一个备忘录，巴掌大小，放在口袋里，在上面巡视一圈，回来就把遇到的问题、要做的事情记在上面。有人问，郭所长，帮我打个电话？天冷了，能不能帮我申请加一床被子？你答应了，就必须记住，帮人家办好。办完一项，就在上面打个钩。

民警和在押人员之间是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必须软硬兼施。该处罚的时候要严厉处罚，本来今天大家都吃红烧肉，你的这份没有，取消。或者这一天不让你读书看报，让你无所事事。这些惩罚措施对一些人来说是很有效的。

但是遇上刺儿头，就不能硬碰硬。我一般会给他示个弱，请他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我管理的监室，今天你违规，明天他违规，我怎么去管理？我怎么在同事面前抬起头？他就感觉这个民警蛮不错，蛮讲道理，我违规了他面子不好看。人都是有感情的，你把他关押、把他铐起来，他就顶牛，跟你对立。你给他心理疏导，给他尊重，他也会给你尊重。

刚工作的时候，我很看不起犯罪分子，态度简单粗暴，看多了，觉得他们既可恶又可怜。曾经有个职务犯罪分子，判了11年，他妈妈80多岁了，不知道儿子犯罪了。我们给他们开了一个绿色通道，解开手铐，在楼下大厅见面。他跟妈妈说我马上要出国，可能好几年不能回来。他妈妈以为这是办公的地方，很开心，儿子也非常开心。这人到了监狱之后，通过妻子打电话过来，说当他刑满出去的时候无论如何要感谢我。

不过说实在的，我们的工作在公安系统的地位不高。工作内容单调，活动空间小，时时处于监控之下，又没有什么技术含量。长期在这种环境下工作，很少能像我这样乐观，多多少少都存在一些心理问题，看不到自己的价值、对工作没有激情。尤其对年轻人来说，长期待在看守所，公安侦查业务得不到锻炼，将来想调到别的部门去、想破案立功，很难。很多人都觉得，如果不是有心栽培一个人成为主要领导，那么让他长期待在看守所，就是对他不负责，是荒废他。

目前我们这儿有31位民警，只有两个年龄在40岁以下，其中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是重点培养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