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rah & Harry

时间:2022-10-29 11:08:25

巴西和韩国记者是本国资助,跟美国记者一样,住满一学年。另外3个国际记者都选秋季学期,只有我新年才到,他们已经非常熟悉,各有角色。自我介绍完毕,Emily送了一顶毛线帽子和一双抓绒袜子,顺便开天气的玩笑,大家鼓掌。我感激这善意的手势,散会以后走过去,她看见我,也笑了一下,我还没开口,有人在身后找她,她欢快地转身了。讨论会之后总是这样,三五成群说话,有时候开了酒,就拿着酒杯。起初还凑过去听,都是我不了解的事,许多黑话、切口,真的听不懂。多站一会儿,就会有一个人转过头来,说,嗨,你好吗?哦,还好。哦,没问题,我家乡在中国东北,我很适应冬天。我运气很好,Laura租好了房子,什么都是现成的。就是这几句话,开头一个月说了几十遍。

本科三年级,班里来了一个法国学生,每次目光碰到,他都立刻戴上很大的微笑。我替他累,总有点想躲开,就格外歉疚。我在美国就总是那样笑,想到也许给别人带来心理负担,几乎觉得消失才好。

有一次厨房里只有几个人,前头说起HBO,后来一小段沉默,我就说我原来在北京家里可以看到,那时候非常喜欢《六英尺下》。Emily像是大吃一惊,跟旁边人高声说,Tian看过《六英尺下》!又回来跟我说,我收藏了全套影碟,可以借给你。说完匆匆走了,拿了健怡可乐,去另一处说话。我本来想问她,那电视剧里你最喜欢谁?

每周见两三次,不时就会想起,跟我解释,又忘记了,本来记得,但是上课要带太多书,装不下。我说了几次没关系,可以在网络上看,但是她坚持,下次一定带来。直到3月,她把那一盒影碟拿给我,我带到住处,放在书架上。临走那天很仓促,知道不会,还是打开确认,没有纸条之类,托Birgit转还给她。

这一届12个美国记者,只有一个黑人,两个女的。嘉宾也几乎都是白人男。有一次晚餐会结束,等看纪录片,等得有点久,Alec走到钢琴跟前,把酒杯放下,坐下开始弹。大家也不在意,看一眼,继续说闲话。房间里光线昏黄,我窝在几乎全黑的角落,看Alec身后,窗外路灯的金光里,大雪冉冉落下。屋里有真的壁炉,烧大块木头,安静的时候听见噼噼啪啪响。真像电影,只是并不预备发生什么。Alec又高又瘦,彬彬有礼,几乎害羞,4个月我们只讲过两句话。我知道他在写小说,可是始终没机会问一句,你的小说讲的是什么?我猜想他手指细长,骨节突出,戒指松笼笼套着;小时候是个整洁的小男孩,妈妈开车送去学钢琴,比如一个晚春的午后。我没有这种经验,许多小说电影电视剧,雪花一样纷纷地来了,没有根。

只有Sarah和Harry抽烟,在各种间隙,披上大衣,站在外面门廊上。天冷,Sarah不时跑跳两下,本来就端肩膀,更显得瑟缩,又快乐。她只有25岁,圆圆脸尖下颏,颧骨上淡淡的小雀斑,浓密的黑睫毛,乌黑的细卷长发,蓬得很大,有时候用花手绢扎一下,有点波西米亚风,几乎是不合时宜的青春蓬勃。Harry比我小一岁,已经驼背,棕红头发,络腮胡子,总像刚起床;永远穿一件灰呢子外套,看起来有10斤重的钢铁似的旧皮靴。他常拿啤酒,大家不时就他喝酒的事儿开玩笑,他全不在意,皱个眉头,又像是思考,又像是梦游。果然第二次交谈,就提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越说越快,我只听懂一半,可是好像早就全都懂了。

第一次晚餐会,Harry坐我旁边,问我在中国做什么,很着急地要我相信,美国也有许多问题。我对这种说法很反感,因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可是被那急切打动,他是真的想要交流。他口音很重,我开始以为是东欧移民之类,后来知道是在纽约布鲁克林出生长大,想想也十分恰当。2月底有一段假期,回来Harry问我去了哪里,我说我不怎么喜欢纽约,跟中国一样令人身不由己,可能我不够强大,还是喜欢安阿伯。他说,你这样说我很伤心,我真希望你喜欢纽约,那是我的家乡!我后悔说话欠妥,想要找补,Harry已经说,不过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也很享受在安阿伯这一年,好像时间停止了。

Harry从来没有一个问题问我两次,这竟然也是难得的。他不太爱讲话,讲起来就滔滔不绝。有一次谈起他热爱的一本美国小说,并不是十分有名,但是你一定会喜欢……说了大概10分钟,还没想起那本书的名字,说回头查到再写邮件给,然后大概就忘记了,本来也是喝了酒。另一次说请我去他们家玩,我随口答应了,没当真。转天收到邮件,问礼拜六有没有空。我有点意外,想起Sarah 问过我,不上课也不来参加讨论会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一定觉得很无聊吧。可惜礼拜六有事,辜负了这样的好意。

Sarah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完全不懂中文,只会说“公公”“婆婆”,是她妈妈的外公外婆。也是有意找话题给我,说起小时候跟公公婆婆去中国商店,买一种红色圆饼饼,硬币那么大,水果味,非常好吃。我猜到是山楂片,一瞬间像触电,跟此时此地有了联系,虽然微弱一丝,到底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春节有个中国留学生送我一袋糖,刚好有山楂片,挑出来,另找口袋装好。Sarah对新闻不感兴趣,只偶尔来吃晚餐。我随身带了两个礼拜,等她来了给她,拥抱我,又拥抱我,分给左右,都不要,只有两个人拿了。

秋天去阿根廷,春天又去土耳其,都是基金会出钱,往届fellow做地陪,名义上是考察当地新闻媒体,其实就是玩。后来看群发邮件和照片,气氛有点像高中毕业旅行,烟花盛放,是生命与友情的庆典。我其实喜欢这些人,只是没办法,可能也没有强烈的愿望,去打破那道钢化玻璃墙。十几天分分钟跟他们在一起,想想就要发疯。总不能缠着Harry和Sarah,就算他们不反感,太热络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收场。我不去,大家都表示不可思议。回来见到,再次说真替你遗憾,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逼你看照片的。最多也就是这样程式化的幽默,玻璃墙是双向的。Sarah带了一条围巾给我。

4月初接待来面试的下届候选人,在一个酒吧里聚会。那地方非常吵,Sarah拉我出来遛弯儿,我说,像两个女中学生哦,她就说,我们要是中学同学,肯定可以成为好朋友!天气很冷,棉袄一下就打透了,脸上像敷着一块冰。太阳早落了,橘光久久不去,在湛紫的天空下,合成微醺的暧昧。中学时候的春天的傍晚,可不就是这样。我说,你中学时经常跟一群男孩子在一起吧,很受欢迎的那一种?她就大笑起来,说我不是,我都不敢跟男生说话,我知道你说的那种,化浓妆、讲脏话,我不是,我很羡慕她们!我说,我一直到现在还是很羡慕她们!那一下是真正的亲密,立即想到自己不久回国,全无伤感,倒更像是有点嗨了,这一刻是多么纯粹,没有后果。

下一个周末去他们家,我揣了一瓶酒,骑自行车过去。远远看见Harry,背驼得厉害,重心歪向一侧,走路一晃一晃的;大概是受命去买酒,酒瓶提在手里,心思不知在哪儿。我放慢速度跟在后面,心里生起一种真实感,这是自己人,我以为我能够了解的那一种人。

房子很旧,有个宽敞的院子,草木杂乱,4月中,毫无绿意。吃过饭,把外面的小木桌擦了,搬椅子出来,裹在棉衣里喝酒,抽烟,说闲话。刚才连他们的情史都打听了,好像没什么不能说的。问Harry,为什么有些人每次提起9・11都几乎可以立刻哭出来。他们俩就笑,说这事已经变得不能讨论,持不同看法的人会感到巨大的压力。Harry认为,媒体,尤其是电视媒体,要负很大责任,太煽情了。Sarah 打断他长篇大论,说喜欢我的外套,花苞形,亚洲人才有这样的设计,我真喜欢亚洲的萌文化,可能尤其是日本,每件东西都被萌化(cutesified)了。Harry表示不能理解萌这回事,又不是小baby,又不是宠物。Sarah说,他最恨我说他可爱――但是你真的很可爱!我咯咯傻笑,觉得这样太好了,又担心无以为继。

跟Sarah说好找时间逛二手服装店,只为品头论足!还没去成,我就紧急回国了。4月18日,又下鹅毛大雪,中午太阳出来,金光晃晃,天地间都是回音,像高歌中的凯旋。这里的一切都在继续。朋友开车送我去Wallace House还东西,告别;出来,在第一晚吃饭的街上,看见Harry。他倚在杂货店玻璃墙上,扣着耳机,皱着眉头,眼睛空望着,抽烟。头顶的雨棚在他眼前滴水,外面炫目的光亮里人来人往。他惊了一下,像一时醒不过来,摘下耳机刚要开口,我已经说,see you!那一幕有一点戏剧化,我能意识到自己转身。当天晚上我离开美国,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

上一篇:吉林省学生能力国际评价PISA2009 下一篇:看守所副所长:“在这个地方,每一寸生存空间 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