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就此别过爱情

经过那么多年，我终于跋涉千里来到你的城池，而你，早已把我遗忘。

1. 趵突泉

10月1日晨4：50，毫无征兆地惊醒。梦里的人，那个叫明羽的男子，站在济南趵突泉畔对我微笑。周围景致模糊。只有他残忍的微笑划破梦境。有汗淋漓。

5：00，于二自睡梦中被我叫起：“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今天去济南。”交友不慎的于二，是某票务公司的副总。她经常说，今生做过的最不长眼睛的事情就是10岁那年自臭水沟把我救起。如果说，我是于二的劫数，明羽就是我的劫数。

5：30，于二痛斥我十分钟后告诉我，正好有人退票，我可以在9：30去济南。明羽的济南。

我想去济南，自19岁认识明羽那天开始。明羽说，他家住在趵突泉的北侧。靠近大明湖。院子里就有泉，清澈见底。蜻蜓不断地闪过泉边的柳梢。微风过后，有散淡的水气蔓延。就那么坐着，一天就过去了。济南是迟缓的城，没有人狼奔豕突，没有人急躁地找寻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的，只是浸泡在水色中的温存。明羽的济南。

斯时，明羽与我，都是哈尔滨工学院的学生。我世居哈城，他来自齐鲁。相爱过，却没有缘分相守。

2. 大明湖

11：45，我站在济南的土地上，秋雨毫不客气地把我的头发梳理成尴尬的样子。安置好自己，去找明羽的趵突泉和大明湖。明羽最推崇的雨中明湖。看得见千佛山的倒影跟船桨划破水面的涟漪。我知道在湖的正中有一座小岛，些许的凉亭，乾隆歇息过的房间。我知道绕过小岛向东可以上岸离去。我知道这湖周边的每一个景观。因为明羽说过。而明羽，与我隔绝，已经数年。

毕业那年，我收拾好行囊准备与明羽一起奔赴齐鲁。买车票的前夜，听到明羽在电话中哀求父母接受他爱的我。原来，那个张开怀抱欢迎我去的异乡只是明羽给我的假象。明羽放下电话，我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我不稀罕一个不接受我的家庭，也不会卑躬屈膝去迎合谁的家人，即使我爱他。明羽的眼中有一丝惶惑，然后是排山倒海的愤怒。他一定觉得我这样任性地毁掉他所有的努力是一种亵渎。一定。因为自他离去，就再也没有给我任何消息。

曾经相信爱情，到盲目。我以为我不去济南，明羽就会留在哈尔滨。因为爱情。可是没有。明羽还是一个人回家。没有跟我告别。愚蠢如我，怎么就不能明白，这样念念不忘一个城池的明羽，怎么会因为我，离它远去。

年少的时候，我一直认为，没有谁值得我放弃自尊，更没有谁能让我低下身躯去俯就。等我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时候我放弃的爱情，是刻在心上的伤痕。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平复。

3. 芙蓉巷

毕业之后，我有无数次机会路过济南，可是从没有踏上这块土地。有一年，在京广线上奔走，车到济南，只肯看着车站上的人，不肯下车。是怨尤。怨恨一个能轻易放弃爱情的男子，顺便怨恨他的城。我以为不久之后我就可以开始一场新的爱恋，冲散这人带给我的哀愁。可是没有。

经过那么多人，经过那么多时间，我不能释怀的只有一个明羽而已。我不能接近的只有济南一个城池。是不是也是因为爱情？

一个人走过百花洲，闲散地游逛着，不远就是芙蓉巷了。仿古的建筑，夹杂在现代气息中的古旧回忆。青石的院落中隐约可见的树木。正闲散地走着，转身，看见明羽。是明羽。时隔多年，我依旧可以立刻在人海里把他找到。他依旧那么瘦。高高的个子，有一些微微的驼背。头发依旧是黑色的，这黑色有一些让人疑惑的鲜明。

怎么就这样遇见了。在隔绝了6年之后。毫无征兆地遇见。明羽说过，济南是一个小城，小到你可以不期然地遇见所有的故人。果然。

明羽就站在我五步之外的地方。对身边的女子笑。那种笑，是一直如此的笑。只是，对的人，不再是我。他身边的女子，长发飘飘。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巴。是明羽喜欢的那种类型。我记得他喜欢的任何事物。那女子走开，我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正要说什么，看见他迟疑的神情：“你好，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有什么可以帮我吗？你可以给我全部快乐。你肯吗？没有说什么，我告诉他：“对不起，认错人了。”他已经认不出我了吧。我割了双眼皮，然后绣了眉毛，依旧长发，可是不再是黑色。是棕色的卷发了。

我改变自己，只因为曾经那么不自信地认为，明羽的离去是因为我太过平凡。然后，我站在他面前，他已经不再认识我了。

任我有国色天香，明羽早已经是路人。

5.五龙潭

不知道怎么走出那条有一些阴郁的小街，就那么混沌地游走。走到一个名叫五龙潭的公园。站在一群游客身后，听导游说起这深潭的典故。很久很久以前的唐朝，那个叫秦琼的人，把自己的府邸埋葬在了这里。在深深的水底。突然感觉济南就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水，埋葬我的所有。

水从深深的潭底井喷，把我包裹在冰冷的水气里。

人群拥挤，我被人流挤在栏杆上，几乎不能平衡自己。一双手伸过，拉住我。转过头去，是一个年长的旅游者。白色跑鞋，宽松的有很多口袋的裤子，有沿的帽子。他说：“小心，真去了秦琼府邸，就再也不能看见我了。”笑着，对他说：“谢谢。”他笑：“一个人？”“是。”“不如跟着这个团听听解说。”两个人，索性就那么跟在别人的导游身后，听完这座公园的每一个枝节。

走出公园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那人突然转身问我：“我们都是一个人，带你去吃好吃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答应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坐车去了一家很小的店。在一个名叫四里山的地方。有熬的浓浓的粥，味道独特的豆腐丝。还有搭配妥当的小菜和油香四溢的小饼。好奇地问他怎么知道这样特殊的地方，他笑着说在济南读过四年大学，什么边边角角的地方都走遍了。

索性问他是否可以给我做向导。他笑。然后坏坏地问：“什么报酬？”说完了，很不合作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什么报酬也没有，两个孤独的旅游者在济南连绵不绝的雨里做了伙伴。只是伙伴而已。不问他的名字，不问他的职业。只是一起走在济南的风景里。他告诉我济南景观的典故，带我品味济南的风味小吃，恍惚中，仿佛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故地重游。济南是他的故地，而对我，是囚禁我多年的牢。他带我走过的每一处风景，我都可以在心里找到一个影像。多年多年以前，明羽曾经一点一点讲述给我的济南。

他真是一个很好的玩伴。连带着我也诱发了自己压抑太久的童心。我们一起在街上装做外籍人士，用懵懂的表情拒绝推销纪念品的人。在那些人来人往的小街上为我看上的一条刺绣披肩讲价。换上在地摊上买的家常衣服装做夫妻去买水果。与极不耐烦的摊主一角一角地把价钱砍下来。

天气最好的那天，一起去文化市场。他竟然懂一些古董知识，帮我买下了一枚民国时期的银戒指，煞有介事地戴在我的手上：“送给你，不要忘记我。”两个人笑得直不起身。路过药店的时候，我买了一个治疗鼻炎的枕头给他。看着他疑惑的表情，我说：“报酬啊导游同志，鼻炎不是病，可是也很难受的，看你天天这样喷嚏连天，我这顾客也难受。以前看同事买过，据说很好用。”

6. 千佛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转眼已经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与游伴一起去千佛山拜佛。他说，千佛山的佛很灵的。那山，被往来如梭的游人点染了些热闹的烟火气。但是掩在山中的佛依旧有摄人的静默威严。坐了半山的凉亭喝茶看山，无语。他突兀地说：“上学的时候，我女朋友最喜欢这里。从后山爬上来。坐在这里看济南，一看就是一天。都不觉得饿。”

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为情所困的男子。这么多天貌似洒脱地游走，却原来也是为了探访曾经的暗伤，不用问，也知道那个女孩，早已经人在天涯。“你，也是来跟过去告别吗？”他笑。“我没有你那么缠绵。毕业的时候，她跟我说再见，要去国外。我说你放弃我一次，就是一生。就此别过。来济南，只是因为最近心情不好。呆在家里，会觉得整个人都麻木了。”

想他还是没有做到就此别过，不然为什么还要来这座包含了回忆的城探望过去。小时候，那么轻易地说了再见，以为这一生，就此别过爱情。谁知道再也不曾忘记。只是回忆纠缠。那么2003的济南，是为了说永别吗？来这里验证分别。轻装上路。问他名字，他笑而不答。只是递过来一张名片。是一家颇有名气的上市公司的副总，也该是声名赫赫的人物。他问我：“你呢？”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认识的好。这一程，转身以后，就这样忘记了吧。连这个城，城中的风景。

“回去之后，我会去相亲。”不知道怎么就说出这么一句。他爆笑，然后揉乱我的头发，好像已经熟悉了我许久。“你不会。”“为什么？”“不为什么，感觉。总会有爱情。还是等等吧。可惜我老了，不能陪你。”突然有一些心痛，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萍水相逢，却像认识了几十年。他可以洞察我的思想，我可以触摸到他的忧伤，只是没有前路。再也没有路。彼此彼此，像这个悠长假期飘在空中的雨，等阳光莅临，一定要蒸发成水气，不留痕迹地散。

水气就这样从山下隐约地蒸腾起来，蒸腾到我的眼睛里，闪在最隐秘的部位。他默默地伸过手，揽住我的肩膀。不说话，没有人说话。能说什么呢，这是我们在这个城池的最后一天。然后，各自归去，永不再见。这是命运早已经安排好的诀别，我们谁也没有力量拒绝。

那一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躺在他的怀里。

他的身体上洒落的古龙水有清新的海洋气息。让人无语凝噎。有人说，人接近海洋的时候会有回归母体般的祥和，因为人来自海洋。可是为什么，我只感觉剥落的痛。他的拥抱灼热温存，他的吻缠绵悱恻，只是在他的温存里我觉得冰冷刺骨。窗外的城池静如处子，全没有曾经伤害过别人的迹象。可是我知道，这个城池，几年前给我的，是痛。几年后给我的，还是痛。伤在不同的部位，痛却是如出一辙。

7．就此别过

那天子夜，我乘火车离开济南，那人还在梦中。有泪。滑落在唇边，咸咸的。是海水的味道。

被我抛在身后的城池，包裹在浓郁的海洋味道中，渐渐地离我远去。

就此别过。永不再见。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