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广告为中心的文学编年史写作断想

时间:2022-07-16 06:23:13

以广告为中心的文学编年史写作断想

事情的开端大约在两年前,记得理群君和我讨论预备再合作一次,编写一种以文学广告来折射文学万象的大型著作,那时我是爽快地答应了的。我意识到,我们将要编写的是一部全新的文学史。

但是,什么是以文学广告为中心视点的文学史呢?它能否成立?注重商业利益的广告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公平地、准确地、全面地反映现代文学史的面貌?说句实在话,开始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其时,我刚刚出版了独立写作的《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转过头来又扎进这样一种集体写作的、前途不可测的文学史中,这是“冒险”。我是完全被一个产生“多样文学史”的时代所召唤,被一种严肃的富有很大学术挑战性的课题所吸引了。回想30多年前我们读研究生时,凭借着大量翻阅现代报刊,曾直觉地嗅闻到往昔年代的文学空气,眼前仿佛掠过纷至沓来的社团流派和各种姿态的作家身影,这情景有的就是经过“广告”的文字图像而获得的。在我看来,文学广告的视野,就是一种特殊的“读者反应”。这种文学史可说是各样文学史中的独特品类。它可以突破历来文学史的“全知”、“单一”的俯视文学现象的眼光(实际却是有限的),通过广告内含的各种“语言密码”,泄露各种声息,发出各种音调。这也应该是现场感极强的一种文学史。如果说我们努力接近文学的原生状态,以使过去因种种缘故遭受歪曲变形的文学史更接近“事实”,让后来的接受者也有自己判断的权利,那么好了,这正是此种文学史的强项。因为“文学广告”系当时人所写,它包容了当时社会的接纳心理、当时人的文学理想、价值观念,以及文学对当时的人和社会的反作用力,是以历史资料形式保存到今日的活化石。比如在1932年的“化石”上,当时首次给四大作家做评传,对象是郭沫若、茅盾、张资平、郁达夫;而1935年“化石”上留下的印迹,排出的四大作家成了鲁迅、周作人、茅盾、郁达夫;它们与后来的“鲁郭茅巴老曹”都不同。而对于这些不同历史材料的了解、分析、阐释,必将改变今日人们的看法(对“广告”的某种解释必然煽起读者的参与热情,掀起试做另外一种解释的欲望),因为这些材料是既保留了文学现场又被今昔时空充分穿透了的。当然,因为“文学广告”的人文性质、思想文化性质和商业销售性质的搀杂混合,这种文学史必然也是将文学和商业的关系作为线索之一来处理的,是充满了文学与商业的双重张力的。我们可以从中望见文学作为“商品”的现代进程(郁达夫为浙江公路局写游记包含了对方的商业动机,可《屐痕处处》是美文,足可传世),以及商业化如何促进文学、改造文学、腐蚀文学的各个侧面。抱着对此种文学史性质的基本的、也是较朦胧的思考,我沉入到编写活动中去了,一晃便是数年。

从寻找文学广告入手,是全书最初“起跑”的要务。我分工负责第三卷,所跨年限为1928年至1937年。大约从我开始研究1930年代的讽刺小说起,我在学术界便经常担当1930年代的文学研究课题,无论是小说史、文学史或者思潮史。就像那句话说的,“从来如此,于今为烈”,我已习惯了。与大家一起寻找广告的过程,加深了我对文学广告与文学史关系的认识。这里,广告是全部文学史叙述的出发点。广告按照编年顺序排列,成为全书的基本结构。就像中外作家可以用人物、场所、生活的词条构成小说一样,我们是用广告词条构成文学史。全卷的广告经过“海选”,即尽量不带框框地撒下网子去捞取,主要将1930年代散落于报刊书籍上的书面文字广告,从作品、期刊,到重要的文学思潮、活动、宣言、组织章程,发刊词、编后记、新闻及其他杂类,尽量多地收集起来。按照写作分工,由高恒文负责收集京派文学方向的,吴晓东负责海派文学方向的,我负责左翼文学方向的,钱理群补充其他方向的,有专攻也互相协作。待有了一定数量之后,互相传阅影印件,在会上自由讨论,使初选尽量少带主观成见。这样,以广告的实存为第一要素,把特别具有启发性的、格式图样富有创意的文学广告真正遴选出来。比如选了《文艺新闻》发表的五种作家绰号表,来反映当年更加复杂的社会接受心态;选传记文学、儿童文学、文学年鉴、作家书简、内部档案和尊孔、看“萧”(萧伯纳访华)等题目,来反映过去文学史很少注意也无法注意的角落。当然要防止有广告便为重、无广告便为轻的简单化倾向,在初选后加上纵观全局、全史,进行适当的补充,如《子夜》的北方读者反响,如《地泉》三版时左翼自己的“清算”,如民族主义文学的提倡及其主要作家作品的分析等,都陆续加以补充。曾发现李劼人的“大河小说”(《死水微澜》等三部)找不到广告,可能与留法归蜀的作家生活方式有关(他把书稿虽然给了中国最大的出版机构商务印书馆,但本人太疏离上海文学界了),便另找替代品。1932年至1937年在河北定县由熊佛西主持的“农民戏剧实验”也找不到广告,这又是一种类型,是由于思潮活动不大会登载广告以作自我宣传造成的,也要设法弥补。总之,寻取广告是由个别到全体,再由全局到个别,这样反复进行。我不能说自己在寻找资料的第一阶段所下的工夫有多大,中国图书报刊资料的管理大部不能“开架阅读”的现状也给这种资料疏漏的可能加码。所以,广告选择从一开始就提醒我们认识到它的局限:是很难做到无遗漏、无盲区的。

接下来的确定条目,促使我们更深入一步去认识文学广告的内在性质与价值。广告含丰富的历史、文化、文字信息,但我们要挖掘的主要是直接间接的文学信息,包括介绍文学书籍、展露文学社团和作家活动、文学期刊媒体目录、通报出版发行消息、报道文学思潮沉浮、宣示文学理论动向、记录国内国际的文学交流、以及与文学有关的艺术、教育、文化、历史信息等等。广告可以是作家所写、编辑家所写,也可以是编辑兼作家所写,甚至极少数广告便是书局出版社的从业人员所写的(后期创造社的青年作家便同时聚集在“创造社出版部”当伙计),它们的文字内涵、风格不同,文学史的价值也不同。现代文学史上的许多著名作家如鲁迅、叶圣陶、巴金曾大量写作过文学广告。鲁迅为北新书局,叶圣陶为开明书店,巴金为文化生活出版社都写过,所谓“大手笔写小广告”是我们的一个传统。这类广告简直就与这几位大作家的“文学作品”一样,个性化强,可以从中体味他们的文学生命力和价值。从寻找广告到确定条目,让我们认识到广告对于文学史来说,可能有的囊括面大,包含了多种的意味;有的富于典型性,虽然是小作家、小现象却躲不开,有可能代表着主流以外的次流,或启示多种发展的趋势;有的极具开拓性,很可能打开了这扇窗子就能投进一束强的光亮。当我们去确定哪些是可以写的广告,哪些是可以合并的广告,哪些是必须对比使用的广告时,广告的“史”的价值就更加凸显了。广告即是文学史叙述的“切口”,就像一个称职的外科医生,他要找准动刀的地方,要能开出最小(最适合)的口子,却逮住了最大(最要害)的病患。我们在排列中寻找最佳广告,有文学史上的大作家、大事件,却也要以小见大,经过较小的作家作品摸出有代表性的文学脉搏来。被选中的广告条目,它要让你有话可说,有话要说,扣住广告题目有发挥的余地,有广阔的引伸空间。这样,在“重写文学史”的视界里,富有意义的广告条目,和能使你有话可说的广告条目,便逐渐地沉淀下来,形成此卷可供写作的文学史条目。

关于这些广告条目,还有一点我本人的想法可说。便是我发现思潮类、事件类的条目眼看着多起来,比如鲁迅与木刻运动、与珂勒惠支,女作家和女明星画报,刘呐鸥的软硬性电影争议,开明的风格和语文教育,作家之死(除徐志摩、鲁迅外还有刘半农),真是琳琅满目。相对来说,虽也重视作品,但究竟比例降低。而这就造成文学史作品条目的偏少,涉及的论题看上去比较驳杂的特点。在文学史“重写”的当口,把文学史与文化史挂钩,以至大大扩展了文学史的深广度的同时,我们会不会丢失文学史的特性呢?这其实是在我的《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讨论中已经提出的问题。包括读后的“凌乱”的印象(更多的评者强调了“凌乱”能打破“一统江山”的正面意义,但我也想到是否有负面作用),“驳杂”的印象(我提出当今写文学史“驳杂”自有它特别的学术价值,有评者深表同感。自然也无需否认最后我们应该将文学史写得“简约”、“清爽”和“骨是骨,肉是肉”,如黄仁宇说的他写“中国大历史”采用的是远距离的“综合”方法)等等。现在这套文学史依我看来,与传统的(苏式和欧美式的)文学史所给予的阐释空间完全不同了,它从“凌乱”“驳杂”出发,以期展开全方位的立体的文学图景。是耶?非耶?

进入具体写作,我更体会到本书叙述的一大特点:史迹虽有内在连贯性,每一个条目看上去却都是独立的、自足的。现在一段一段地写,将来是一段一段地读。文学史呈现编年大事记的外形,内部要构成史的系统。因此,抓住条目之间的“似连非连”的关系来写,就显得特别重要。如冰心给报社写信,要求更正她关于普罗文学的谈话一节,本身就典型地代表了当时站在中间的“五四老作家”的文学立场:他们不会像年轻的左翼作家一样随声附和,也不会同意将自己对左翼文学说的话混同于“新月派”。看似写冰心一人,实际关联到多条线索(文人的左、中、右政治倾向);从冰心要求“更正”这面镜子,映照出新兴文学的强势,写冰心即写左翼。此外,我们也体会到“文学广告”可分为“实事求是”、“夸大其词”和“评价基本适合略有夸张”这样三类。这是广告的文学性和商业性纠缠的结果。写作时应分门别类,对实事求是类型充分肯定,对夸大类给予批评。如施蛰存为好友戴望舒的诗集写广告,竟然同意戴删去早期“新月”痕迹较深的《雨巷》一诗,言之成理,并无噱头。而陈铨小说《天问》的广告,竟将陈著与《石头记》相提并论,就受到条目作者的讥刺,称为是《新月》自有广告以来最不靠谱的一则(肯定了《新月》大部分的书籍广告)。这是在已经大量淘洗掉一味吹捧的广告之后的作法。实际上我们发现在1930年代的旧广告中,真正低级趣味的广告并不多,至少不比现在多。而我们形成的条目写法:采用褒贬分明的“书话体”,是始终坚持的。有好说好,有差说差,扣住广告话题加以发挥,每一发挥都着边际(挖掘文学的“史”的深意),文字尽量活泼,好读。我做全卷通读,感受到此文学史的可接受性。而且这可接受性是由全书特性带来的,一本文学史你可连读,也可跳读,足以享受自由阅读的乐趣。

现在,因我负责为第三卷统稿,我便成了这卷文学史的真正第一读者。能进入这一角色,我十分愉悦。我通读的第一感觉是“宽阔”。在我们面前展开的是一个广阔的1930年代文学全景。这里有左翼文学、京派文学、海派文学、市民通俗文学;有国民政府推动的文学(甚至包括了它为与左翼争夺读者而推动的“通俗文艺远动”)和穷乡僻壤的苏区文学;有都市文学和乡土文学。作家地图包括著名的文学史地位显赫的作家,也包括白薇、王文显和30年代涌现的女性作家群、大公报作家群、左翼作家群等。文学作品扫除的死角有儿童文学、战争文学及反战文学、旅游记、作家传记、文学年鉴、作家来往书信、报告文学选本及翻译选本等。刊物有《骆驼草》、《文学杂志》、《文化批判》、《北斗》、《现代》、《良友》,出版社和出版人有“开明”、“现代”、“文化生活”,一直伸展到社会的文学教育,大中小学的文学教育(朱自清、沈从文、废名、叶公超、梁宗岱等在清华、北大、武大带头所开的新文学课程)、大学周边培植叛逆的“精神流浪汉型”文学青年的“拉丁区”等。思潮联系到“孔子观”、“陶渊明观”、“剧税制”、“女明星画报”、“中国的高尔基”等,真是洋洋大观。依仗了文学广告体的文学史,我们才有可能看到如此宏大的1930年代的文学场景。这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繁盛期,从晚清尤其是“五四”变革期播种始,至此初次集成。因了“五四”这个地震中心辐射之广且深,由外而内,由内而外,才成就1930年代的收获之丰。有人说1980年代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第二个繁盛期,当然也像。但我总觉得1980年代只是变革而已,它的发难目标在短时期内曾重复了“五四启蒙”传统,待要实施自己独特的文学使命时,任务和机遇都变了,复杂化了,和社会的经济、政治扭曲错位得太厉害,所以真正的繁盛期还需等待。一部真正“宽阔”的文学史同时便带来边际的模糊、不定,需要“时间”这面大网来做沉淀工作。

我对此卷写出的1930年代文学史的另一感觉,是“转折”二字。透过貌似“破碎”的叙述,突出了一个“转折”的文学时代主题。“五四”时代的最大成就,是形成了“新文学”。后人如我辈一说起“新文学”,往往会被它对旧文学摧枯拉朽的巨力所撼;但当时的大部分人只是站在风眼之外,或许会觉得新事物不过如一阵清风吹入莽林也不一定。可到了1930年代,五四“新文学”的威力和活力就显示出来了,便是因这转折而分解的力量。过去的“新文学”,部分转为左翼文学(“左联”为代表),部分转为自由派文学(“新月”可代表);极少数转入政府掌控的文学(民族主义文学运动和中国文艺社)。“新月”分前后期,后期也分解了,部分融入“京派文学”;“语丝”分解,转为“京派”却成主体。旧文学呢,分解为其时的市民通俗文学;新文学的一支异类则“长入”市民文学之后,形成新的“海派”。这即是“分解”“转折”的基本线索。到了这时期,文学形成更多的板块。每个板块都不小,互相冲突,互相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转折中又有小的转折。向“左翼”转折,如创造社及其刊物的左转,南国社和田汉的左转。左翼内部还有一种切实的转变,如《北斗》的克服政治僵硬性而向吸收非左翼作家支持的文学性办刊方针改变。由激进向中性倾斜的,如《语丝》中人向《骆驼草》转化,林语堂由“叛徒”向“叛徒与隐士”转化。从浪漫向写实转移的,有王统照《山雨》的出现。洪深则是从现代主义的奥尼尔向写实转移,遂有《五奎桥》的创作。而许多的“转变”并非一定是180度的,它可能是微变,也显示了这个文学时代的转型性,像“五四”期的“学衡派”大将吴宓,这时经过与徐志摩、朱自清、叶公超等人的交往,调整了和“新文学”作家的关系,便是一例。而卷中对“开明人”面临大转变的矛盾心理,对“开明人”的笃厚文品做深入剖析,指出他们敏感于“革命”的破坏性,而选择继续走“文化启蒙”一路,致力现代文学出版和文学教育的拳拳之心,是另一类“不转变”的例子。这样,1930年代激烈转折的文学气氛,被准确地烘托出来。所谓“新文学”独大的情势全然改变了,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的全景全身、基本轮廓,终于浮现出来。

这套文学史不论有多么不成熟,至今却是独一无二的。文学广告资料的重新发现,是新;从材料的实证研究,到引申发挥的历史叙述,每一执笔者所追求的是要比过去的文学史深一点,有差异一点,这也是新。我想依仗了这样的“冒险”,文学史或许可望迈进一小步。

2012年10月14日草于小石居,次日再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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