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可以这样写,语文可以这样教

时间:2022-07-12 01:15:42

作文可以这样写,语文可以这样教

1952年的这一天,我和平常一样早起,给麻风病人服药,嘱咐他们先准备一下,马上就要作弥撒。

这里是圣帕布罗麻风病院,与其他医院不同之处在于一条亚马逊河,把南岸的患者和北岸的医生、护士等医院的职工及修女隔绝开了,一边是垂死挣扎的灵魂,一边是充满希望、怀揣理想的生命。

在这雨林环绕的小岛上,阳光能遍及每一个角落,驱散每一丝阴湿的空气。

弥撒之后,已近中午,总管把两个医学志愿者带来南岸,并由我领他们参观医院。我拿出准备好了的两副手套递给他们,说:“在这里工作需要戴上手套。”我看见他们两个疑惑的表情,又加了一句,“这是规定。”

“南岸的患者不是都已经服药了吗?应该没有传染性了。”其中一个瘦高的男子开口了,我看过雨果・佩斯博士的推荐信,这个人应该就是埃内斯托・格瓦拉――一个还没毕业,乳臭未干的毛小子……

这段文字并非出自切・格瓦拉的外文传记。其实,这是北京四中高一学生刘娃的作文,题目是《偶遇》。刘娃以一个修女的视角,描摹了从大学休学、周游南美的切・格瓦拉。那时,日后波澜壮阔的革命生涯还只是切・格瓦拉人生地平线上的远景,但其中的种种端倪,已经被刘娃以素描轻轻勾勒出来。写这篇作文前,刘娃对切・格瓦拉的了解仅限于广泛印刷在T恤上的格瓦拉头像。“写得真棒啊!甚至通过环境和景色描写塑造了一种很南美的湿热的感觉。”读过刘娃的文章,同学张硕瑛由衷赞叹。

不要以为刘娃是特殊的才子。事实上,赞美她的张硕瑛自己就不赖。

张硕瑛以一个乱世中流离失所者的口吻完成了她和辛弃疾的神交。有几百页的稼轩诗词垫底,张硕瑛在写作的过程中最大的收获是明白了诗人们为什么喜欢“踱步”。“以前看李白、稼轩等人的诗词心中会有一种不屑:想当官儿的老头儿们,省省吧。但这次我深深体会到了诗人们乱世踱步的悲痛。”张硕瑛在她的“创作后记”中写道。

一篇《偶遇》,让全年级几百个刘娃、张硕瑛神游万仞、思接千载。而这一切,始自虚拟课堂上一则短短的作文提示。

“时间充裕得超出你的想象”

韩露老师是按下按钮、启动穿越之旅的人。他和同事们是“信息化与学科教学优化实验”的积极参与者。从2003年到现在,这个实验的行政和财力支持者换了好几拨,清华同方基础教育研究院、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央教科所、北京教育学会……每变一次“东家”,项目的名称就更改一次,但它的实质一直没变:用网络技术实现真正的个性化教学。

3月10日上午10:28,韩露在高一(5)班的虚拟教室里敲下《偶遇》的作文提示:“在历史或现实世界中,有这么一些人,他们的思想、精神或者人格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对他们或崇拜,或蔑视,或敬佩,或憎恶……请设计一次与他的偶然的相遇,展现他的精神与人格。不少于1500字。”

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韩露特意发帖:“不着急动笔,我们有很充裕的时间,相信我,时间将充裕得超出你的想象。”

事实上,同学们将用一个半月完成这个“以读带写”的作文题:前两周,选择中意的对象,查阅关于他的资料,并完成一篇读书笔记;中间两周创作;之后是作者本人的反思、老师的点评和同学之间的互评。

很快,“我与某人的一次相遇”成为高一(5)班“个性化教学平台”上最热门的话题。所谓的“个性化教学平台”或者“虚拟教室”,其实是一个教学论坛。与一般的论坛首页各种话题平铺并陈的格式不同,“个性化教学平台”的首页是一个三乘四的网格,一个话题占据一栏,“读书笔记”“征集下联”“含英咀华”“现代诗歌朗诵会”“我看《郑伯克段于鄢》”“《英雄》”“《祝福》专区”“期中考试复习专区”……有些话题跟课堂教学紧密配合,有些是从物理课堂里横生出来的枝条。

每个专题之下的话题数、回帖数,以及韩露为本专题写的“广告词”,在“个性化教学平台”的首页清晰可见:

“书来书往,阅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始觉人生苦短应知足常乐;潮起潮落,望穿民族兴衰历史沉浮,方感兴邦道远当自强不息”――这是“读书笔记”的广告词。

“高手们别慎着啊”――这是“征集下联”的广告词。

“为了我们的第一本书,出发”――这是“千古酬唱”的广告词。在这个主题之下,韩露请每个同学推荐三首自己最喜欢的诗词,除了诗词本身,还要写一段自己读诗的感受。

“偶遇”很快就破了以往的记录。韩露在论坛上为“偶遇”开了三个专题,“偶遇之间”用来报题;“我与某人的一次偶遇”是提交作品区;“偶遇之后”是创作后记。在提交作品区,全班47人发了638个帖子,几乎每篇作品都引来七嘴八舌。再加上224个“报题帖”和“总结帖”,《偶遇》一篇作文高一(5)班的写作量有几十万字。

“因为网络的实时存储功能,每个人选的人物别人都可以看到,后报题的小孩们会尽量避免自己跟别人写同一个人物。”刘葵老师说。在刘老师任教的高一(11)班,“偶遇”引发的写作热情同样是空前的。“我教的两个班90人,‘偶遇’对象有八十多个。”刘葵老师说。

很好很强大

郭敬明、李开复、武则天、潘基文、钱穆、迈克尔・杰克逊、柯南・道尔、希特勒、圣诞老人、邓小平、兰波、陈楚生……

学生们的偶遇对象丰富得超过想象。段迪杭甚至以一小块羊脂玉的视角写削发为尼时期的武则天。

吃了过街天桥上老头卖给他的药,从初中起物理就蝉联全班倒数第一,对“时间隧道”“狭义相对论”云里雾里的范煌,成为参与时间旅行的幸运儿。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客轮的甲板上。一望无垠的海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远处跟着几艘军舰,似乎是在为客轮护航。军舰锈迹斑斑,老旧不堪。“这八成是哪个非洲国家的寒酸海军……”范煌正想着,却看到了军舰上的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同时,一个穿着美式军服、不怒自威的光头从船舱里走出来。

看到光头注意起自己的衣服――一件北京奥运会的文化衫,范煌自作聪明地说:“哦,三十块钱地摊上买的,您喜欢就送给您。”那时,他还不知道,跟他“偶遇”的是蒋中正,而他脚下的大客轮正划开1949年往台湾……

汪文正化身“范煌”跟蒋中正的偶遇,让他的同学们忍俊不禁,但却毫不意外:我就知道,对于一个在教科书上悲剧的人,他一定是要的,很好很强大!

李高阳化身为一百年前的白宫记者,写他跟罗斯福的偶遇:

1906年×月×日,我受邀赴白宫就铁路运输监管问题采访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并共进早餐。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总统坚信:导致星条旗坠落的威胁只有两种:“富翁和暴民”,因此,五年前上任时他烧的头把火就烧到了托拉斯身上。如今他要整顿铁路运输,也完全是其一贯风格。

采访地点是间布置得还算随意舒适的小饭厅。饭厅里只有我和总统两人和一名公务人员。我和罗斯福各坐在桌子的一端,总统边吃着煎香肠边翻看一本新近出的小说。罗斯福总统对阅读的热爱和强大的阅读能力是极为罕见的――这个时代所有的,自然科学的或者社会科学的书籍他恐怕都读过。罗斯福看得入神,似乎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记者要采访他……

李高阳规定,罗斯福此刻在看的那本书是揭露上世纪初美国餐饮业黑幕的《屠场》。《屠场》是上世纪初美国记者写的一系列“揭黑”小说中最触目惊心的一篇,这些“揭黑”小说是改革的先声。能选《屠场》做道具,李高阳一定看过2009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美国改革的故事》。

中学教育应该是最浪漫的教育

“孩子们挺纠结的,他们得了解一个人的一生,费尽周折地选取一个点……”开始,刘葵老师颇担心,但担心很快就转化成“感佩”。

活动结束了,刘老师组织学生做“最佳‘相遇’”评选。全体投票、组建终审委员会,用一节语文课的时间举行颁奖典礼,包括“最摇曳多姿奖”“最激动人心奖”……学生们要为每个获奖作品写颁奖词,有点“感动中国”的范儿。“其实这都是写作。”提到“颁奖词”,刘葵着重说道。

春游写启事;清明节写家谱;课堂上讲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回家去写自己的精神家园……刘葵在网络课堂上给学生布置的作文很少是早早写在教案上的。“我也想把一切都计划好,但生活中的契机不抓住,很可惜,我们强调和生活同步。不管什么文体,写清楚、写漂亮就好了。”

怎样算漂亮?南方周末记者问。一只长耳朵的小狗,叼着一朵小花跑过,牵走了刘葵的目光。“它就挺漂亮的,”她笑道,“观察到生活中的细节,把它凝固下来,用自己的语言再现。不是单纯的词藻漂亮。”

在南方周末记者零碎问题的牵引下,刘葵率性而谈:“最近和学生聚会很有感触:大家一起度过的日子,在有些人心中什么都没有留下,我跟小孩们讨论,得出的结论是:没白过的标准是你还记得。”“高一的孩子刚经历过中考,我们一开始得用很长时间斗争考场的模式化作文:一上来就是三段并列式:第一段自然之美,第二段建筑之美,第三段心灵之美……要么为了展示文采,先来一个汪国真式的题记,但是接下来,说什么了吗?能打动别人吗?”“前段时间,周国平给我们做讲座,说中学教育应该是人生最浪漫的教育。”“你看过《爱情麻辣烫》吗?我特别喜欢夏雨演的那个小男孩,他用录音机去录各种声音。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听到《新闻联播》的开始曲可能会联想到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走过商店,听到一支熟悉的老歌,又会怦然心动……我们希望同学们也能够发现,收录各种各样的声音,并不是单纯背论据、素材,不然都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在哪里啊?”“高二,我们会配合教材的报告文学单元,组织一次‘身边的陌生人’专题写作。高一强调以读促写,高二就是自己去发现,到生活的书里去读了。这个范围更大。语文教学一方面促进学生的读写能力,另一方面也是要让他们活得更像‘人’一点:感知外部世界,欣赏他人的优点,感知一点崇高,不也挺好的吗?高三可能做不了这么多专题的活动了,但也需要新鲜信息的注入,不然阅读停滞,写作肯定也是停滞的……”“困惑也有,你能指导学生写作,但个性化的生活不是你能指导的。”

不能用一个标准答案封顶

韩露老师在虚拟教室的签名档是:“活着尚且不怕,何惧死亡?为师尚且不怕,何惧治学?”和刘葵老师一样,韩露一直是“信息技术与课程整合个性化班级教学平台”上的活跃分子。几年虚拟教室的教学实践,网络式的“链接思维”在他的教学思想中已经根深蒂固。

讲古文单元的《五人墓碑记》,韩露想到了教材中的另一篇文章《巴尔扎克的葬词》。两篇文章都是铿锵激越、掷地有声,既告慰英灵,也揭示出人生的意义。韩露放弃了《五人墓碑记》传统的教学方法――文言文知识点梳理;又打乱教材顺序,把《巴尔扎克的葬词》一课提前,跟《五人墓碑记》做互文式的赏析,之后以“他们建造了基石,我们将安放雕像”为题,组织学生进行片段式写作:伟人的葬礼或墓志铭常能引发后人的无限思考。谁在生命逝去的时候,给了你最深刻的启发?选取一个你最有感触的人物,介绍给大家,并用50~100字说说自己的感想。

网络课堂极大地释放了老师。“四中这种学校,学生资源能否很好地利用对老师来说是很大的挑战,孩子文章读得比我深,感触比我强烈,表达得比我好,干嘛不以小孩为师呢?”刘葵从网络课堂上尝到了甜头。

一次,一个同学在网络课堂的“千古酬唱”单元亮出一个观点:杜甫是心怀天下的人,李白心中更多的是“我”。“我觉得他一语点破,提供了一个特别好的角度:怎样走进李白。”现实的课堂上,刘葵组织了一次讨论:李白诗中的“我”是怎样的“我”?

后来,这个问题被延伸到首都剧场,人艺的经典剧目《李白》里有一段台词。有人在江边问李白:“与尔同销万古愁”,太白先生,什么是万古愁啊?戏里李白没有回答。“但李白的诗是可以回答的: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生命流转。滔滔黄河一去不回,这都是万古愁。”刘葵对学生说。

“万古愁实际上是对生命的一种体验。我上高中的时候,不懂什么叫‘万古愁’,到了三十岁才懂。对于诗词,没有终极理解,只有某一个阶段的感悟。因此它有很多成长点,不能在这个过程中早早来一个标准答案封顶。”

(选摘自《南方周末》2010年5月20日)

上一篇:“青年必读书”谈起 下一篇:忆白石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