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中国当代艺术及其批评

时间:2022-06-14 02:33:53

反思中国当代艺术及其批评

熊秉明先生曾在个展“展览会的观念一或者观念的展览会”上对来观者诗意地说:“你来了/你说/有光/就有了光/你说有海/就有了海/也许你将说/有诗/而且说/有艺术”。看来不仅理论家,连艺术家也不得不承认:作品是沉默的,观者使其开口说话,艺术之价值与意义正为这些观者和谈论者一艺评家、参观者、艺术家本人、策展人、赞助人、画廊老板、收藏家、媒体――所建构!20世纪西方艺术史多半由谈艺者、尤其为批评家们所筹划,这是消费时代艺术大众化、市场化、商品化、符号化之必然。此谓“谈者中心论”,其主张必是艺术之他律而非自律,其极致定是艺术无边化和平庸化、批评多元化和无聊化,艺术及批评多元背后是唯我的泛滥,根柢是话语本身的混乱。日前中国当代艺术之扑朔迷离的根源如此混乱。可见,症结不在谈论者,而在“谈论自身”(discussingitself)!他们不停在谈论,但就是从未谈论,甚或想到“谈论自身”并行追思之宜!现在,我们就来进行这一康德式追思:“艺术谈论何以可能?”

“谈论何以可能”是个基本问题,明确其内在结构是首要的。此问涵摄如下逻辑层构:“谈之所谈”“谈之所以谈”及“谈之何以谈”。艺术谈论总关涉于某物,此物于未被谈及前就先已在谈论者的意识中被“默认”或“默斥”为“艺术”了,这表明,在谈论之先,谈论者已对“艺术”有所领会了,此领会基于对“艺术是什么”即“艺术观念”的理解,此即“谈之所谈”。“谈之何以谈”则指向艺术品的内蕴和意义,并彰显之。最后得追问业已为谈论者所彰显的“艺术品的内蕴和意义”之合理性与合法性,此即艺术谈论之“合理性诉求”,也即谈论的“法权问题”。因此,“谈论何以可能”这一基本问题就涌摄“艺术观念”“艺术作品的意义结构”和“艺术谈论之合理性诉求”二者。

“艺术观念”可从两方面考察:历史的和逻辑的。就后者论,这似乎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无解问题:艺术观念来自艺术传统、艺术理论、艺术观感或艺术偏好,而后者必先已设定了前者,否则就无以确定艺术与非艺术之界限!历史证明了这一点:艺术始而是“实用技艺”(古希腊至中世纪),接着属于“科学”(文艺复兴),后被定为“自由的”“美的”(启蒙时期),继而是“某种惯例”或“艺术界的点头”“家族的相似性”(20世纪),终而是“如果你认为是,它就是”(21世纪)。现在我们只能用一种“一切皆有可能”的近乎放任的多元宽容心态来对待一切宣称自己是艺术的“存在物”。多元宽容的心态会使我们相对的客观、冷静和明智,面对中国当代艺术,这正是现在最需要的。“当代艺术”既不是时间概念也不是价值判断,而只是一“存在”范畴:“艺术即存在”,“存在”就需要“理解”和“谈论”,仅此而已!据此,决不能以先在同有之观念裁割中国当代艺术,而应尽力去理解“它之宣称为艺术的动机、缘由何在”!对于“艺术家”,我们得相信他,给他自由,不论其怀何种目的去创作,要知道,“金钱”决不是败坏艺术的罪魁祸首!

艺术作品的意义结构可分“电学意义”与“美学意义”两层。前者由艺术发展史说,后者针对艺术作品本身。如果谁的艺术创作有意无意地背离了它的传统,从而呈出某种新的艺术理念、艺术技巧甚或艺术题材,进而改变了艺术的发展方向和人们的艺术眼光、习惯和态度,则其有艺术史之意义,具体表现在“艺术观念”(常借助“艺术媒介”)“艺术技巧”“艺术题材”诸方面。艺术史就是由这些改变的“点”连缀起来的序列。故而,为把一些东西看作艺术品,要有艺术史的知识(阿瑟・丹托)。此类作品的价值若不由此角度入眼,就要么根本不理解人们对它的推重,要么就根本无法充分认识其全部价值。如就“艺术观念和媒介”可举:杜尚的《泉》及他对“蒙娜丽莎”的恶搞、凯奇的“4分33秒”和沃霍尔的“洗衣粉盒子”――此类创作最宜模仿而其实不可模仿,它们很有影响力但缺乏魅力;就“艺术题材”可举:作为中国当代艺术开端的“星星美展”(1979/1980),尤其是马德升的《息》、王克平的《沉默》和《偶像》,包括“’85美术新潮”,它们基本上是以敏感题材的大胆入画来“对抗”当局从而实现艺术和自身自由的,事实的确如此,而西方艺术收减界似乎自行夸大了这种“对抗”的度,中国当代艺术在今天国际拍品市场上的价格飙升与此关系甚大。张晓刚的《天安门》和“血缘系列”、曾梵志的《和我们在一起》、王广义的《AC》和“大批判系列”这些所谓“政治波普”作品之所以被高价竞拍,与其题材之特殊(最高领导和最高象征)及对此题材之特殊处理(包括用色、构图及整个画面氛围的渲染)所表现出来的情感有直接关系。可以说,国际收藏界对中国当代艺术的青睐,除了艺术炒作集团的“做局”外,多半是其“中国题材”和“中国经验”之故,若说它们在艺术上有了国际水准,还言之甚早!当然,中国当代艺术也有于观念、技法诸方面均有所突破和创新者如吴冠中。就此而论,中国当代艺术在题材上、吴冠中绘画在技法上,均已进人中国艺术史无疑!

艺术作品之美学意义亦可分为两层来看:“是不是艺术”以及“是不是伟大的艺术”。它们分别对应于艺术作品的存在形式和内在意蕴。二者乃递进关系,不能换序、越位亦不能斩为两层,谈论后者必须以前者为基础,谈论前者也最终必触及后者。就前者即艺术的存在形式看,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作品没有“存在形式”,现代艺术虽然在取消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界限后,又抹平了艺术题材与艺术媒介之差异,最后隐去了,艺术品与现成物即艺术与生活的区别,但还是没能达到“逍遥游”的境地,即便是最精神化、心灵化的“观念艺术”也还得借助于文字之类的媒介,更遑论描绘一切琐碎平几之物的波普艺术,超越绘画平面限制的装置艺术、环境艺术,以行动为主题的偶发艺术、身体艺术、行为艺术及以自然为对象的大地艺术。艺术即存在,存在定有其形式,故艺术之创构终有底线!极端艺术家之行为业已陷入自打嘴巴的悖论中:既然阁下的创作已冲逝了艺术与生活之畛域,而生活又已然存在,那阁下还有创作之必要?

与通常对现代艺术观念之概括不同,我认为上文言及的“抹平了艺术题材与艺术媒介的差异”这一点极为重要,它是(后)现代艺术解构传统艺术的法宝。而问题的微妙处在于:如果说传统艺术的主体性、创造性主要体现在构思和表达的“苦心经营”上,那么,在现代艺术看似“好玩”的创作方式下,用心良苦的是对题材即媒介的“选择”。作为改变两方现代艺术进程的“天才”(注意:不是“大师”)杜尚曾谈到这一点。有人问他:“您选择现成品时取决于什么?”他答:“东西本身。通常,我不得不考虑到它的‘样子’。选择一个东西很难,因为15天后你会开始喜欢它或者讨厌它。因而,你必须在接近它的时候是冷漠的,仿佛不带任何美学的情感。”于是就有了艺术的第二个基本界定:艺术即被选择了的存在形式!“选择”一词内摄创作者之意图、观念、体验、情感,成功的艺术创作即成功的“选择”:当代艺术的发展并 未溢出黑格尔“(艺术)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一经典界定!

就艺术内蕴即作品的“伟大与否”说,我主张艺术(家)应该有“大情怀”“大担待”,为人类担荷,惟万世为忧,有阔大宇宙之襟怀,抱宗教虔诚之挚爱,自承文化之命脉,不遗天地之精魂!故而,伟大艺术总因艺术大师之襟怀而与宗教有天然之关联。中国当代艺术所真正缺乏的就是这种宇宙襟怀和宗教担待:“那种健康的,崇高而庄严的精神愈来愈远离了我们……高扬人本的崇高与自然的和谐,建树一个新的精神模式,无疑应该成为我们这个时代艺术家们的共同日的。”“百个齐白石比不上一个鲁迅”也就在这层意思上说!不管是中国当代艺术,还是吴冠中的“混血艺术”,都应该掂量掂量这个不算太小的问题!的确,后现代是个主观上拒绝大师而客观上亟需大师的悖论年代。

总之,艺术谈论的对象无疑是艺术作品的史学意义与美学价值,方法当多种多样,取向也多元开放,最终目的是要“澄明”此意义与价值。而谈论者各异的“前理解”以及方法、取向的无可限量,迫使我们必须反思如下问题:谈论者在艺术作品意蕴的诠释及价值定位上到底有多大权利?尤其是当下这个“谈者中心论”的时代,在消解了绝对的“客观性”“永恒真理”“确定性”和“一无性”之后,人似乎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必负责,对艺术的理解和诠释也可以无拘无束!而这在中国当代艺术批评中愈演愈烈,盲目拔高和有意歪曲还普遍存在,艺术间常态的争鸣和商榷经常演变成变态的攻击、侮辱和谩骂!于是,“合理性诉求”就变得颇为显眼。艺术谈论之合理性诉求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一源于艺术作品,完成了的作品是客观的,其结构是拓扑化的,虽有无限变形之性能,但亦决不能“过性”,过犹不及。谈论须以此为据,不可做离题万里的环球智力旅行;二来自谈论者,论当由衷,不打妄语,不做虚辞,有节有度;三因之人性,“族类共通感”“社会认同感”及“体验相通性”使得谈论者在内心预设一个对话者或评判者,对自己予以辩判和诘问,以使己论圆融通透,得普遍之认同。

因此,关于艺术作品的理解、诠释和谈论就建基在认同理性、公共理性和交往理性的基石上,就其结果说,谈论必须“有根”“有诚”“有机”,就其主体说,谈论则必须客观、真诚、宽容,而如是的理解、诠释和谈论活动本身就有了“真实正当性”“真诚合理性”和“多元包容性”!让我们共同期待如此健康、宜人的“批评生态”早日到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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