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美学之光的烛照

时间:2022-03-30 11:27:36

生命美学之光的烛照

自宋玉蒙尘星光暗淡,为他拭垢辨诬者不乏其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姜亮夫先生第一个从文学之为文学的观点,对这位辞赋家作了全新的文学史定位:“宋玉是文学发展进入自觉时代的开山作家,宋玉的作品体现了进入自觉时代的文学的审美要求和审美特征。”(《宋玉简述》)虽未引起学界关注,原创性不容置疑。而从美学层面对宋玉作品进行全面解读并得出崭新结论的第一人,当推不久前以八十五岁高龄写出《宋玉辞赋中的美学思想》的江柳先生。

我看到的这部书稿不过十来万言,放在那些动辄数十万、上百万字的“巨著”旁未免显得寒酸。好在一本学术著作的价值不是按字数也不是按什么评委的票数衡定,而在有无、有多少见人之所未见发人之所未发。宋玉及其作品屡遭贬抑、非议,原因何在?鲁迅《汉文学史纲》曾一针见血指出历代訾绌《离骚》的为“后儒之服膺诗教者”,他们“局于诗教”斥责屈原“露才扬己”,“不遵矩度”。令鲁迅没想到的是,这种情况在他之后的宋玉研究中也出现了,且带上意识形态的色彩。要把宋玉置于美学视域考察,首先须清除儒家诗教(文艺观美学观)加诸其上的种种曲解,江柳从寻觅楚文化艺术之源入手,论证了屈宋生活在同一文化环境,屈受儒文化影响比宋要深,而“给宋玉影响最深的是巫术文化与神话;是鄂西北的色彩斑烂的大自然;是庄子散文那种浪漫的自由思想;是郑卫激情的民间歌舞;更有楚人不拘传统敢为天下先的创造精神”,他的美学理想、情感与趣味和儒家颇不一致,甚至是对立的。如与儒家重社会作用不同,他重审美价值,能区分文艺的政教功能和娱乐审美功能,区分雅乐与俗乐,主张雅俗兼容,这比孔子高明。因此,宋玉敢于在辞赋中如醉如痴地赞美儒家斥之为“淫邪之音”、“亡国之音”的郑卫歌舞(“郑声淫”),倾情讴歌儒家视为“祸水”避之犹恐不及的女性美特别是女性人体美。在他笔下,神女、民女“对的追求是很自由、很大胆的,全没有儒家礼教束缚的痕迹”,这是因为“楚国民间犹存在古代母系社会尊重女性、尊重爱神与美神的遗风”。对于由此决定的当时俗文化的审美特征――“大量说唱作品都以男欢女悦的爱情为题材,有时甚至出现露骨的文字与姿态”,江柳揭示出深刻的历史文化根由,认为这“是远古以来人类繁衍的需要,本能快乐的需要,也有审美的需要……是远古生殖崇拜的文化遗风”。细读宋玉的文本,江柳发现他的可贵之处是以纯洁的非功利的审美态度对待女性美,对郑声楚舞的描写“没有一点点性的、煽情性的动作,没一点点勾人魂魄的眼神,更没有一点点淫邪的词句,一切都严谨,一切都真挚,一切都融汇在美的灯光烛影中”,“将俗乐当作雅乐来作艺术处理,这足以证明宋玉的人品和艺品都是高尚的”。鄙薄宋玉“为人轻浮”,“作品格调卑弱”,实在是冤枉了他,那是以儒家的审美眼光把与色情、划等号。江柳不无愤懑地说,这种偏见“是对人性的扭曲,是用道德的屠刀杀死了爱神与美神!”也正是从儒家美学观和楚国美学观的分歧、对立出发,江柳为《舞赋》非付毅所作发掘了最有力的内证:像付毅那样“一个心灵上已打上‘郑声淫’烙印的人,怎么可能写出《舞赋》,变成像宋玉一样热爱‘郑舞’的人呢?”对宋玉辞赋和民间艺术(郑卫之音)的有力维护,说明《宋玉辞赋中的美学思想》是一部拨乱反正的书,宋玉及其作品长期被扭曲、遮蔽的真相第一次得到了鲜明而彻底的揭示。

这还是一部立意创新之作。著者用生命美学之光照亮了宋玉的作品和他的精神世界,发现了宋玉辞赋中原生的美学意蕴和美学思想,开拓了宋玉研究的新领域。对美学的热爱近于痴迷的江柳,离休十余年间仍潜心思索美学中的“哥德巴赫猜想”――美的本质问题。先是失望于西方的美论,继之从中国书法、西方绘画雕塑中获得启示,最后在《周易》里深刻感悟到远古先民对生命的关注和生生不易的生命力之美,并上升到逻辑的高度予以认识:美是“气”、“精气”的运动所产生的“力”,即生命力,是充沛的生命力显现在完满的感性形式中;生命力在生命过程中呈现为初―盛―衰―亡的现象,只有前两阶段特别是旺盛阶段才使自然生命、人的生命、社会的生命显示出美来,一旦生命力衰竭,美就逐渐变丑了,但人除有自然生命力外,还有精神、文化生命力,所以即使人老了丑了,他的精神文化生命力仍在,就依然是美的;气、精气是生命力运动的源头与本质,使自然与社会呈现出美的勃勃生机,呈现出神奇变为腐朽又复化为神奇的美丑转化运动。江柳的这种生命美学观,与上世纪90年代末到本世纪初国内颇有声势的生命美学思潮一样,是在对实践美学的质疑中形成的,但它显然不是随声附和的产物,而是以长期的知识积累为依凭,用独特的眼光进行独立探讨的结果,堪称有相当说服力的一家之言。平心而论,思辨并非江柳的最强项,他提出的生命美学观点虽然在学理上和实践上,还不能说无懈可击,还有充分展开的余地和需“查漏补缺”之处,然而这一散发着浓厚感性气息的思辨成果已足够他在书稿中用来淋漓尽致地展示自己的强项――感悟美、体验美和把握美的能力。书稿的宗旨就是用生命美学解读宋玉,用宋玉作品例证生命美学。江柳发现:宋玉是中国第一位生命美的放歌者,是全方位地赞美自然,赞美人,赞美社会和艺术生命力的伟大辞赋家。在江柳眼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鲁迅)的《九辨》,“与其说是宋玉感触秋风萧瑟而生日暮途穷的悲情之作,不如说是因为生命价值被摧残,生命形骸将消解而产生的抗拒情怀!是要暴露丑和表达自己的对美的理想的追求,表达自己狂放不屈的自由精神”;《招魂》是国亡魂丧之际,“历数四方的丑恶,赞颂楚国自然之美,女性之美,歌舞之美,宫廷生活之美以及狩猎娱乐之美,以此呼唤楚国君王之魂归来”,充满着神游六合的瑰丽幻想;而《高唐赋》“超前地展现了人性的解放,将人类顶礼膜拜的高山大峡的崇高美,艺术地转化为山河壮丽之美”,创造了“天然美与人文美结合的神与仙的境界”,特别是“自然生命美是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而存在的,这是从古未有的审美意识”;《神女赋》则是我国古代最早描绘和品评女性美的长篇韵文,极写神女充沛的生命力与外在美,并暗示女性的独立人格不可侵犯,更重要的还在于作家“是以非功利的、纯粹的审美态度,在尊重其人格、颂扬其品德、褒美其容貌体态、揣度其美好心理的前提下描绘美神与爱神的”……江柳的审美重构,使宋玉辞赋成为系列的生命之美的永恒赞歌,宋玉也获得了新的生命。令人惊异的是,他解读宋玉时将他的生命美学观贯彻到底了,居然从非常难懂的《风赋》中读出了“藏理于象”的深意:风就是产生、支配自然生命与人的生命的气、精气;只有从哲学/美学角度才能解开雌雄二风之义的死结,风的起―长―盛―衰―亡的历程和整个自然生命、人的生命历程是同一的。此深意正是对宋玉作品美学意蕴的形上概括,《风赋》也就成为“宋玉的美论”,是“宋玉美学思想的结晶”。我不知道究竟是《风赋》中恍兮惚兮的思维激发了江柳的美学灵感,还是江柳的生命美学思维发掘出了深藏于《风赋》中带有浪漫气韵的审美思想,或者兼而有之,但他给出的富于新意的结论确又在情理之中:“说宋玉是楚国生命美学的开拓者,没有人会同意,说《风赋》的美学思想是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我想会被认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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