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十二)

时间:2022-03-18 06:04:13

二十四

我们直奔那个加油站。

在距离它一百多米的地方便远远看见一个身影站立在清晨的雾水中。陆明停下车,王宏丽拉开门从后面上了车。她披着一件带帽子的黑色的大衣,满脸憔悴,似乎在露水中等待已久。她没有看我们,一上车便把脸转向窗外。整个过程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车子继续向南开去。为了避免碰见熟人,他们必须到另一个镇子去。

那是一间偏僻的私人诊所。陆明把车停在一个马路旁边,我们三人步行到巷子里面去。在南方沿海,这样的小镇大多相似,偏远之处的贫瘠在人口集中的地方几乎一览无余。凌乱的街道,遍地垃圾,空气中弥漫着泥垢的味道,电线杆上缠绕着大捆破旧的电线,破损的墙角涂满小广告。头顶挂着密密麻麻的洗晾的衣物,散发着浓郁的霉臭。一个手提大袋垃圾满脸横肉的阿姨停在路口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也是司空见惯的情景,在这些地方,好奇心在无所事事的人身上显得尤其浓烈。

“到了。”陆明说。

我们在一家民居门前停了下来,门口挂着某某诊所的字样。门口是敞开的,我们直接进去。我看看王宏丽,她依然是面无表情。接待我们的是一个黄发的年轻姑娘,说话态度显得傲慢而不耐烦。她问了王宏丽一个什么问题便转身走进了一个房间,出来的时候一身白衣,俨然一副护士模样。她递了一块什么到王宏丽手上叫她嚼碎,随后王宏丽便放入口中。她的脸色渐渐不同起来,大概是开始感到紧张。

女护士看了看我们,说:“谁过来交钱?”陆明便跟她到一边的柜台去。随后她又指着一旁的椅子叫我和陆明先坐一会儿,便带王宏丽走进一个房间里,房间的门口贴着一个手写的“手术室”的牌子。陆明的脸紧绷着,目光游离。我也只有以沉默相伴。其实也一向如此。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人从另一个门进来,向手术室走去。他扫了我们一眼便走进门去,顿了顿,又回过头把门帘拉上。

瞬间四周死一般寂静,我感觉心跳得厉害。陆明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整个人都僵硬了。“没事的。”我自我安慰般说了一声,顿时发现喉咙干燥,像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声音似的。陆明依旧浸没在沉默中。

我开始打量着身边的东西。除了多摆了一些长椅以外,这里确实和普通的民居没什么不一样。墙上还挂着几只空吊瓶,走廊的尽头摆着一个巨大的旧垃圾箱,旁边堆着一些废弃的吊瓶和输液管。正对着大厅的墙脚下还摆放着一座小香炉,上面插着几根已经烧完的香支。

门外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女护士从房间走出来,匆忙地走进对面的一道门口,提来一桶水又急忙走进去。陆明站起来,等待着里面的动静,好一会儿又坐下。我祈祷着千万不要发生什么意外,又故作镇静地等着,心跳得更加剧烈。

时间似乎停滞不前。

里面开始传来说话的声音,接着又变成争辩。门帘被拉开,我们看见了王宏丽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我和陆明愣在那里突然有点无措。

“快来扶她啊!你们还在那里干什么!”女护士几乎是对着我们斥骂起来。我们瞬间反应过来,飞快走上去。

王宏丽一瘸一拐地艰难走出来,我和陆明在两旁小心翼翼地搀扶。王宏丽的额头上渗满了汗珠,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她走了几步,突然一声猛地停了下来。“怎么了?”陆明连忙问。

“没事。”她轻声应道。

“叫你缓一缓再下来你非不听,早就告诉你这不好受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可不负责……”女护士在后面开始刻薄地说着这些。

“医生!医生――”我失惊大叫起来,伴随着血的腥味,脑海突然一片空白。我看见一道红色的液体顺着王宏丽的腿部流下,她的左脚几乎是浸在了血泊中,红色已经在地上蔓延。

我永远记得他们的表情。那个女护士冲上来,医生也闻声而来,我只听见他们大喊:“快扶她躺下!快!”“扶她上车,到医院去!”“快!叫你们家长过来,马上过来……”

那是我最不愿记起的一幕。在医院的长廊里。陆伯和陆伯母先后跑上楼梯,陆伯焦急地质问着陆明什么,紧接着是王宏丽的家人,她哥哥拉着她哭闹着的母亲,她父亲和她弟弟走在后面。最后出现的是我母亲。与她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分明是忐忑不安的。每个人都是不安的,走廊上一片混乱,陆明一声不吭地愣在中间,像是变了一个人。

不知道他们最后是怎样安顿下来的。后来王宏丽的情况终于好转,我在病房外面听见陆伯母和他们争辩的声音。

“你确定那是你干的不是白桦?这你可得想清楚。这种事情是一说一是二说二,从小到大你就知道护着他,做错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她在质问着陆明,也是说给我母亲听的。

陆伯立刻打断了她:“你出去!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还说这么难听的话,亏你说得出口……”

“你们父子俩都是护着外人的!什么都是向着外人!我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让你觉得丢人了?我连说句话的权利都没有了,这个家是别人的家!我不管了……”

他们在里面又吵了起来。

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些人。我想要立即回到西城,回到那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或见见梁老师一家,和他们说说话……除此以外再也无处可去。

王宏丽脱离了危险,然而接下来是陆明的噩梦。他被陆伯绑了起来。

我走到他家的时候门口围满了邻居,远远便听见陆伯母的哭声。这样的情景仿佛在重复着过去某些遥远的时光。我忐忑地在人群中穿过去,那种心情熟悉得仿佛时间从未过去。

陆明被绑在门上,全身着。陆伯像发疯般握着一根皮带往陆明身上抽。他涨红了脸,如同失去了理智,伯母冲上去抱住陆伯的手但被一把推倒在地上。陆伯的样子仿佛一头失去控制的野兽,吓人极了。

“再打下去就被你打死了!求你了,够了,别打死了我儿子,我儿子啊,求你……”伯母哭喊着爬向陆伯,抱着他的腿哀求着,但毫无作用。

我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陆伯。记忆中有过几次这样的情景,陆明犯了什么严重错误,被绑起来毒打,和眼前的情景大致相似。每次陆伯都像丧失了理智,伯母依然重复哭喊着,一些来劝陆伯的邻居最后全都无奈地离开。唯一不一样的是此刻的陆明。他已经成年的身体被地绑在门上,似乎无关羞耻,无关尊严,一如过去小时候的情景。

伯母把乞求的目光投向邻居们:“你们快帮我劝劝他啊,我的儿子快被打死了,求你们……”她突然向我扑来:“白桦你快劝劝你陆伯,他最听你的,快帮我劝劝他啊,要死了,再打就打死了……”

――这几年来我确实感觉到伯母渐渐变得不那么友好,尤其在对我和母亲的态度上,甚至惹人厌倦。这也是我越来越少来找陆明的原因。但在这一刻,无论是一个多么刻薄的人,当她双膝跪地求你的时候始终是可怜的,尤其是这样一位母亲。

即使早有预料,我还是被一掌推得,几乎倒地。烈火似乎在陆伯身上燃烧,经久不息。昏黄的灯光下陆明身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鞭痕,交错着血迹。陆明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痛苦的表情。双眼死死地盯着地面,心如死灰莫过于此。

我不忍再去看陆明。那种心情像是被什么吞噬着,越是亲近的人在这些时刻便越觉残忍。有那么一些瞬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尖锐的心痛。那样的场面难以面对,又无法离开,时间叫每个人都感到难熬。

陆明面无表情的目光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身上每一秒的剧痛似乎变成我身上的彷徨。他依旧是十六岁四处游荡的学生,是十二岁打碎罐子后彷徨的孩子,是寂寞地彻夜说话和埋怨的少年。在时间深处,他的绝望似乎就是我自己的绝望。绝望叫人彷徨。

在我八岁的清晨,我妈妈说陆明来找我了,我走出门口,他拉我走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红色的水果。是草莓!他兴奋地,让我赶紧吃吃看,眼睛充满期待地问:“好吃吗?”我点头,他笑了,神秘地从后面又掏出几颗说是偷偷从家里带出来的,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它吃了。

十三岁的夏天,白森离开后我们三人在打着沙包,他满头大汗说:“放心吧,没有人能欺负我们的。”那时他喜欢班上的女孩青青,去她家陪她过了一次生日,回来兴奋地告诉我们他吻了青青,并不厌其烦地描述当时的感觉。

在接近中考的那段时间,我很少和他们出去游荡,每天很晚走出教室。在回来路过车棚的时候常常看见陆明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辆单车后面,有时和大春,有时独自一个人。看见我走来后才跳下来一同回去。那时候已经接近天黑,他无所事事地在坐在那里等上半天,只为了避免独自走路回家。那时候他来找我,说了不到一会儿话便走,嘴上说:“你赶紧进去看书吧,我走了。”他其实怕极了孤独。

每次来我家的时候都是在彻夜地说话,似乎一停下便感到彷徨。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了,这份熟悉来自久远的时间,来自每一个经历过的细节,如同生命的烙印一样清晰。

我似乎能清晰地触摸到他此刻身上的绝望。

陆伯终于停了下来,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样抽搐着往沙发上一坐。伯母紧抱着陆明,围上来的几个邻居把他抬到床上。“找药水擦一擦!”“叫李医生过来看看。”“先用冰块敷一敷吧……”

从陆明家里出来后仍被失落在侵蚀着,那种难过的感觉像浪潮一样一波波地涌上来,掺杂着怜悯、无奈和别的什么。我不忍又无法不想起陆明那麻木的表情,只感到一阵阵冰冷。

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想回家,也无处可去。长亭镇的夜晚熟稔得如同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一样的房子,一样的街道,一样的灯火,似乎从未改变过,似乎日后也不会变。那样的心境像是平静的,又像是涌动的,面对着你生长的熟悉的地方,它坚如磐石,叫人心生恐惧。

穿过长街,前面不远的地方便是杨婷家的店铺。我向着那个方向继续走,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了可去的地方。

我停在门外的时候店子已经关了门,楼上也熄了灯。再也无处可去了。我在街道上站立了一会儿,夜色似乎漂浮着粘稠的雾水,远处街灯昏暗。

我站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

“白桦!是你吗?”一个声音在轻声叫我。我抬头看见一个窗户亮了。“等我一下,我就下来。”杨婷小声说。好一会儿她推开门出来。

“怎么来了?都这么晚了。”她轻声说。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久久站立着。杨婷披着长发,穿着单薄的衣裳,准备睡下的样子。夜色中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怎么了?”她扯了扯我的衣襟,“是不是因为陆明的事?他现在怎么样?他爸妈……他还好吗?”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喉咙哽咽着。刚刚的一幕又浮起来,无法抹去。我转身猛地抱紧杨婷,她先一愣,慢慢地把手放在我的背部轻轻地拍着。

“没事的,不要紧了,很快会过去的……”呓语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知道是怎么了,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我在黑暗中将她紧紧搂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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